齊府門前。
一對兒七尺二寸的青石獅子佇立石階下,爪握鏤空繡球。
以寧朝矩制,一品大員門前可立六尺青石獅,可齊府石獅子偏要比矩制高出一尺二寸,與親王并肩。
夜色下,齊斟酌站在石獅子旁東張西望,小廝在他身邊催促道:“二公子,您還是快進去吧,文會已經開始了。”
齊斟酌不耐煩道:“我得等人懂嗎,親自在門前迎著才顯重視。若不是怕太刻意,我就該去屋里等著,等人到了你們呼喊一聲,然后我光著腳出來相迎才對。”
小廝暗自撇嘴。
齊斟酌斜睨他:“瞅你那死出,一點規矩都沒了!”
小廝趕忙道:“沒有沒有,只是大公子已經派人來催好幾次了。”
齊斟酌渾不在意靠在石獅子上:“無妨,這點小事,大哥不會苛責我的。”
話音剛落,卻見陳跡一身黑色立領大襟從府右街南邊走來,身后還跟著一身綠色襦裙的小滿,懷里抱著一只小黑貓。
齊斟酌趕忙迎上去:“師父你去哪了啊,怎么晚了一個時辰才來!”
陳跡笑著解釋道:“此次文會乃是齊閣老親口邀約,自然要隆重些。咱們操訓一天蓬頭垢面,我索性回去洗了個冷水澡,還換了一身干凈衣裳。”
齊斟酌瞎了一聲:“師父你到齊府就像回自己家,不必講究這些。不過師父你這一身倒是比羽林軍的銀甲合身,我姐夫說得沒錯,你就得穿一身黑才妥帖,羽林軍那一身亮銀甲襯不出你來。”
此時,他目光轉到小滿抱著的小黑貓,嘀咕一聲:“原來真不是你那只啊。”
陳跡不動聲色道:“什么?”
齊斟酌解釋道:“我先前見皇后懷里有只小黑貓,還以為是你在固原那只呢。”
陳跡笑了笑:“我不是解釋過嘛。”
“是我誤會了,”齊斟酌趕忙拉著陳跡往里走去:“趕緊進去吧,文會已經開始了。”
陳跡跟著他跨進齊家高過膝的門檻,漫不經心問道:“今日都誰來?”
齊斟酌回應道:“緣覺寺的佛子無齋要來,不過有沙彌過來傳話說,今日有大人物前往緣覺寺,所以得晚些再過來。我家也給張拙張大人送了請帖,但張大人方才遣人來,說是東江米巷那邊出了亂子,堂官和閣老們都被招進宮里,商議高麗使臣之事。據說王道圣王先生今日剛剛進京,還沒到住處就被內廷傳旨喚走了。”
陳跡漫不經心道:“王先生進京了?東江米巷那邊出了什么亂子。”
齊斟酌撓撓頭:“我也不知道,聽說是有法外狂徒當街縱火,密諜司如今將那一片都封鎖了,攔住了好些堂官搜查兇犯,什么也沒搜出來。現在五城兵馬司已經將內城門、外城門全都落鎖,不許進也不許出,搞不好密諜司又要將京城翻個底朝天。”
陳跡故作驚訝:“這么嚴重,那我們羽林軍是不是該回都督府待命?”
齊斟酌瞎了一聲:“一般這種大事是不喊咱們羽林軍的,但凡喊咱們羽林軍的事都不太重要。”
陳跡:“…”
齊斟酌感慨:“也不知是哪來的法外狂徒,竟敢在內城縱火,嫌命太長了是不是?”
陳跡瞥了齊斟酌一眼。
齊斟酌又說道:“對了,也不知道朝廷到底要不要給高麗派去援軍,姐夫一直惦記這事,想要帶咱們右驍衛主動請纓走這一趟,建功立業。姐夫說,各個邊鎮都有自己的邊軍,崇禮關主戰場又有御前三大營,想要建功立業就只能找這種機會了。”
陳跡思索道:“朝廷會派援兵前去的。”
“嗯?”齊斟酌一怔:“師父如此篤定?”
陳跡嗯了一聲:“不然閣老們不會讓王先生進京的,想來他們已經定下了統兵的人選…先不說此事了,進去吧。”
“行,”齊斟酌回頭看了一眼陳跡身后:“可惜張二小姐和張錚沒來,不然更熱鬧些。”
小滿跟在兩人身后解釋道:“二姐說這種文會不來也罷,自降身份。”
齊斟酌一陣尷尬:“張二小姐確實有說這話的底氣,她不來也好,大家還能自在些…對了,今日還來了十余位南方有名的文人士子,當中最出名的,一個是豫州經魁‘林朝京’,閹黨林朝青的親弟弟,提起來就晦氣。一個是南方虎丘詩社的文魁‘沈野’,當真風姿卓絕,據說今年要和你兄長陳問宗爭一爭狀元。還有一個是南方的鹽商之子,從稽山書院出來的‘黃闕’。這黃闕雖有才華可惜這年頭沒個好出身是走不得科舉這條路的,他已經落榜兩次,這次終于來投我齊家門楣…”
陳跡打斷道:“鹽商?”
齊斟酌疑惑:“師父對鹽商感興趣?他家不過是個小鹽商而已,比不得兩淮的八大總商。”
陳跡笑了笑:“沒事,我就問問。”
小滿眼珠子轉了轉,她跟了陳跡這么些日子,自要比齊斟酌想得多些。既然公子專門開口問了,定是盯上了與鹽有關的生意。
與鹽有關的,那可都是大生意。
此時,齊斟酌偷偷打量陳跡:“師父,說起才學品貌,我還有個妹妹叫齊昭寧,自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才貌雙絕,就是脾氣有些刁蠻…不過她秉性不壞,成親之后肯定會收斂些。”
陳跡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齊斟酌壓低了聲音:“師父你也到了該婚配的年紀,可有中意的女子?”
陳跡腳步一頓:“沒有。”
齊斟酌哈哈一笑,興高采烈的扯著陳跡胳膊穿過層層庭院。
齊家宅邸還有個雅號,錦鯉園。
此次文會所在之地在錦鯉園正中。齊家在此開辟了一座廣池,一座數層高的明瑟樓便立在廣池湖上。
樓閣如艙,形如畫舫,燈火輝煌。
陳跡被齊斟酌拉著進了明瑟樓,正廳卻見數十人跪坐著談笑風聲,笑聲無甚新意,如所有官貴那般中氣十足。
當兩人跨進門檻時,所有人忽然停下交談,齊齊望來。
他們先看衣裳,再看靴子。
等看完靴子,再看腰間玉佩處,繼而看頭頂發冠,最后看臉。
待看完模樣,所有人復又隱晦的收回目光。
只剩下一個頭戴白玉蝴蝶發簪的少女跪坐在桌案,繼續毫不遮掩的打量著陳跡,目光中有好奇、有審視。
便是陳跡看去,對方的目光也不避不讓。
齊斟酌拉著陳跡跪坐在左邊第二、第三的位置,小滿則端端正正的抱著小黑貓跪坐在陳跡右后側,如其他丫鬟般給他端茶倒水,乖巧得不像是小滿。
明瑟樓正廳當中鋪著一條波斯絨紅毯,紅毯上正有一名以輕紗遮面的少女坐彈琵琶。
先前見陳跡進來,彈奏琵琶的少女只微微抬頭,掃了陳跡一眼后復又低下頭去,看不清輕紗下的面容。
陳跡跪坐在桌案后,目光掃過正廳。
卻見唯一一位熟人林朝京就坐在自己對面,對方正隔著紅毯肆無忌憚的打量著彈琵琶的少女側影。
在其身后還有兩排,俱是陳跡不認識的年輕俊彥。
曲歇時,彈琵琶的少女正要退下,那名頭戴白玉蝴蝶發簪的少女開口說道:“真珠先別急著走,且在一旁彈些輕柔的曲子。我記得你彈的玉簪記極為不錯,也叫大家聽聽。”
懷抱琵琶的齊真珠微微一怔,而后輕聲應下。
她搬著楠木圓椅坐至門口處,自顧自的彈起琵琶。
小滿在陳跡身后低聲道:“二姐說過,這頭戴白玉蝴蝶發簪的是齊昭寧,發簪乃內官監工匠手作,太后娘娘賞賜之物,據說白玉蝴蝶的翅膀在陽光下像是會扇動似的。她旁邊那個少女應該是齊昭云,眼神快黏在您右手邊那士子身上了,而坐在紅毯盡頭主人位置的應該是…”
小滿想不起來了,當即低頭從袖子里掏出一張小紙條,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寫著字,雋秀精致。
她在紙條上找了許久才說道:“應該是齊斟酌的大哥齊斟悟,正四品僉都御史。”
陳跡啞然失笑:“怎么還有小抄?”
小滿不好意思道:“二姐知道我腦子沒她好使嘛。”
此時,坐于主人位置的齊斟悟開口道:“我二弟與他的貴客已至,咱們便開始吧?科舉在即,爾等需記住,大家聚在此處并非只為飲酒作樂,而是南北士子切磋才學。”
他朝側面招招手。
有丫鬟用托盤端來三枚象牙骰子。
齊斟悟從托盤里撿起骰子,笑著說道:“今日命題…
齊昭寧開口道:“兄長,今日便以‘汴梁四夢’命題如何?前幾日我與妹妹去教坊司聽那汴梁四夢,可給我們哭慘了。”
齊斟悟搖搖頭:“許多人還沒去瞧過汴梁四夢呢,不妥。今日便以邊鎮戰事為題吧,此次固原大捷,想必今年殿試,陛下也會出與邊鎮有關的題目,諸位早做思考。接下來便以骰子定韻。”
齊斟悟丟出第一枚骰子,點數三。
第二枚骰子點數五。
第三枚骰子,點數二。
陳跡看得云里霧里,他轉頭看向小滿低聲問道:“這骰子是什么意思?”
小滿低頭看著小紙條,看了許久解釋道:“第一枚骰子以單雙定上下平聲,第二枚定韻部序數,第三枚定是否鄰韻通押,撒到六點就可借用鄰韻。所以現在定下的就是,上平聲,五微韻,禁用鄰韻。”
陳跡聽得更糊涂了。
只能說,他這穿越者若只會背幾首詩詞,偶爾寫出一首出出名還可以,若是來參加這文會當真是要出丑的。
文會、詩會,遠不是作詩那么簡單。
卻聽林朝京問道:“沈兄先來?”
他身旁一位翩翩公子莞爾一笑,也不推拒,當即喚來筆墨紙硯,提筆寫道:“獨上烽臺看日微,烽煙盡處物華非。十年未看家書字,恐有鄉音喚吾歸。”
廳中眾人擊掌叫好,文會上的詩倒也未必需要多好,關鍵在于看誰才思敏捷,寫得快,又合規合矩。
齊斟悟擊掌笑道:“沈野賢弟不愧是虎丘詩社文魁,我原本還想讓下人抬來詩鐘計時,眼下看來是不用了。可惜陳家問宗賢弟以溫書為由推了這場文會,不然可以與你切磋切磋。”
林朝京朗笑道:“問宗兄雖然不在,他弟弟卻來了,便由他代替問宗兄吧。這位陳跡賢弟來得這么晚,叫大家足足等了半個時辰,想必是準備得非常充足了。”
所有人目光落在陳跡身上。
陳跡心知這林朝京是因為久等而出言刁難,當即起身拱手道:“諸位抱歉,今日在都督府操訓了一身臭汗,為表鄭重便回家換了身衣裳,所以來遲。只不過在下是個山野武夫,只會舞刀弄劍,不會吟詩作賦,便不參與了。”
林朝京笑吟吟道:“陳跡賢弟謙虛了,陳家以詩書傳家,你又怎能不會詩詞歌賦?實在寫不出來,不過是罰你當眾誦讀聲律啟蒙罷了。”
陳跡篤定道:“確實不會。”
齊斟悟垂下眼簾思索片刻,遷就陳跡道:“不會賦詩也正常,既如此,我們這場文會不如換做經義注疏?陳跡賢弟治的是哪門學問?”
陳跡拱手道:“回稟齊大人,在下沒甚學問。”
齊斟悟試探道:“論語?”
陳跡搖頭:“讀過,但一知半解。”
齊斟悟愕然,又試探道:“中庸?”
“也是一知半解,”陳跡平靜說道:“齊大人,在下只在洛城太醫館做了兩年學徒,沒學過經義子集。”
“醫館學徒?”
眾人面面相覷,這般什么都不會的…也少見。
明瑟樓正廳中,連琵琶聲都不知何時停了下來。蒙著輕紗的少女抬頭望向陳跡,卻見對方神情泰然的跪坐在桌案后,并沒有不好意思。
沉默中,跪坐在桌案后的齊昭寧不再注視陳跡,她目光挪去別處,輕飄飄道:“磨磨唧唧的…那不如舞劍一曲?正好讓真珠給他彈一首破陣曲。”
齊斟酌怒目圓瞪:“齊昭寧你在說什么屁話?哪有讓賓客舞劍給你看的道理?”
齊昭寧撇撇嘴:“他自己說會舞刀弄劍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