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鼓樓的三重檐下,鐘鼓吏看著身旁的更漏將盡,手提朱筆站在桌案旁,眼睛死死盯著更漏。
當更漏里最后一滴水落下時,他用朱筆在晝夜簿上的‘卯時’畫圈,另外兩名鐘鼓吏拉起巨大木槌,撞響八千斤的銅鐘。
銅鐘聲浪如鐵犁向外蕩去,一日白晝起始。
陳跡走進轅門,李玄站在校場上,見他進來便探詢道:“忘帶了何物如此重要,還得專門回去取?”
陳跡回答道:“忘帶銀子了。”
齊斟酌正低頭綁著臂甲,聞言無奈道:“師父你早說啊,我先借你些就可以了,哪還用專門回去取?”
陳跡笑著解釋道:“我不喜歡欠人情,取一趟也不費什么事。”
李玄擔憂道:“沒遇到什么難事吧?若有難事,可以說出來大家一起幫忙出出主意。”
陳跡心中一凜,李玄此人比尋常軍漢心思細膩,想必是方才自己離開時,對方察覺到了自己的不對勁。
他搖搖頭:“沒事,咱們剛升了官,能有什么事?我去披甲了。”
陳跡擔心說多了再有破綻,不等齊斟酌再開口便走進羽林軍都督府內,從軍械庫里簽字畫押取來自己銀甲。
待換好出來時,李玄正看著校場上列隊的羽林軍,只余二百四十一人,與鼎盛時的五千人馬相去甚遠。
遷升一級的羽林軍們器宇軒昂,身上的銀甲都專門擦亮了些,頭頂還換上了潔白嶄新的雉尾。
百戶頭頂為一根長長的白雉尾,千戶戴一根長雉 尾、一根短雉尾,指揮使戴一根長雉尾、兩根短雉尾,李玄頭盔上則變成了白纓,獨一無二。
再反觀被貶斥為士卒的羽林軍們,一個個灰頭土臉,連頭盔上的白雉尾都被摘走。往后只有重大節典,為了整齊好看才能臨時佩戴。
齊斟酌抬手摸著頭頂的白色雉尾,喜氣洋洋的。
陳跡心思卻不在此處,他匯入陣列中站定,思索著該如何將木匣交給會同館書記官。
按說最簡單的方法,便是讓金豬幫忙走一趟。
先前他劫內獄、炸云羊皎兔,對方俱都知情,彼此已在同一條船上。自己出了事,對方的押官門徑便沒了指望,所以自己尋道境之前都不必擔心金豬反水。
但這是司曹癸的忠誠測試,若讓軍情司發現自己在密諜司中的身份,恐怕還要橫生枝節。
必須自己去送。
此時,李玄面對眾人緩緩開口說道:“從即日起,本都督執掌羽林軍,所有人無故不得缺值,每日操訓…”
話未說完,卻見一位中年人龍行虎步,走入轅門。
此人臉型方正、棱角分明,身上穿著一件青色官袍,胸前打著一塊熊黑補子,腰系金荔枝革帶,腳踩黑色皂靴,是個五品武官。
觀其御賜金荔枝腰帶,還是個立過大功、受過御前嘉獎的狠角色。
對方從羽林軍陣列旁走過時,目光銳利的從一眾羽林軍身上掃過,像是一柄鋼刀,生生從每個人臉上刮過。
他來到李玄面前抱拳道:“卑職吳玄戈,見過李大人。”
李玄沉穩道:“吳大人在萬歲軍赫赫之名,李某早有耳聞,不必多禮。”
“不敢,”吳玄戈將手中一份文書遞給李玄:“此乃兵 部調任我為羽林軍指揮使的文書,即日起,由我轄制左驍衛人馬。”
李玄接過文書看了一眼,給足了尊重:“往后便是同僚,玄戈兄且稍等片刻,李某還有一些事情要…”
然而吳玄戈卻打斷李玄沉聲道:“李大人見諒,吳某既然奉了兵部調令而來,自要先點齊麾下人馬。”
他不等李玄反應,已然轉身面對羽林軍展開手中另一份文書:“聞名者出列,莊文!”
羽林軍們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出列。
吳玄戈冷笑一聲:“令行禁止都做不到?看來爾等平日里缺乏操訓,兵勇之精氣神一概沒有。旁人不敢約束爾等,我敢。我再喊一次,若不出列便可回家找娘了,莊文!”
一名將士走出隊列,吳玄戈大步上前,左右各扇一耳光:“可長記性?”
莊文低頭道:“長記性了。”
吳玄戈怒道:“抬起頭來,我大寧朝沒有卑躬屈膝之兵勇!”
莊文抬頭道:“長記性了!”
吳玄戈拿著文書再點一人:“袁錫!”
袁錫趕忙出列:“喏!”
點名聲中,李玄面沉如水。
陳跡低聲問身旁的齊斟酌:“此人什么來歷?”
齊斟酌解釋道:“此人乃萬歲軍千戶,嘉寧二十一年在崇禮關外與景朝虎豹騎前鋒遭遇,有奪旗之功,受陛下嘉獎,賜金荔枝革帶…關鍵是,此人乃吳秀的堂弟。吳秀正是因為他立這一功才從內廷脫穎而出,入了陛下的眼,先做了提督太監,后做了司禮監秉筆大太監。”
一旁多豹提醒道:“吳秀能做秉筆大太監,不止是這吳玄戈的緣故,他自己本事也大。另外,吳家還有個叫 吳玄易,如今任兩淮鹽運司轉運使,從三品。這吳玄易上任四年便使鹽稅多了兩成,深受陛下重用。”
陳跡疑惑:“吳秀既然有家族背景,為何會進宮當差?”
齊斟酌解釋道:“吳家之前被一個案子牽連,家道中落了。”
陳跡好奇道:“什么案子?”
齊斟酌壓低了聲音:“還是先帝在的時候,有貴妃誕下子嗣,給欽天監祭酒徐時塞了銀子亂批紫薇星象,這事被太后查出來,徐家成年男丁問斬,女人流放嶺南,未及冠的男丁一律處以宮刑,發配內廷柴碳局去守獵場。吳家也不知道在其中做了什么,吳秀父親被發配嶺南,死在了路上,吳秀也被處以宮刑送去了柴碳局。”
陳跡繼續低頭思索,該如何將木匣交到書記官手里,其余事情一概不管。這吳玄戈來分權也好,來整頓軍務也罷,都是左驍衛的事,與他所在右驍衛無關。
一炷香后,吳玄戈點齊人馬,轉頭對李玄抱拳道:“李大人,羽林軍軍紀廢弛,卑職當下要去整頓軍紀了,其他的事情改日再說。”
李玄沉默片刻:“好。”
吳玄戈轉身看向左驍衛將士,森然道:“從明日起,所有我左驍衛將士一概住進都督府軍舍內,每月三日休沐方可離營。做了兵勇還想每日歸家老婆孩子熱炕頭?軍心都渙散了!另外,若讓我發現有賭博、狎妓者,立刻革除羽林軍。現在,把這身亮閃閃的甲胄換了去,在我這,一切務實,絕不務虛。”
說完,他領著兩百余名羽林軍去了校場另一邊。
齊斟酌看著吳玄戈的背影怒道:“都督,他這話里話外都在惡心你啊,怎么搞得他才是羽林軍都督似的?”
李玄沉聲道:“萬歲軍出來的,霸道些也正常。而且他所做之事,都是對的,羽林軍過去還是太懈怠了些。從今日起,我等也要嚴苛要求。”
齊斟酌小聲嘀咕:“這怎么當了都督,還是只能管三十來號人?我還以為這羽林軍往后由咱們齊家說了算呢。”
陳跡忽然說道:“正因為不能讓齊家在羽林軍一家獨大,才會緊急調這吳玄戈來。”
齊斟酌一怔:“原來如此!”
李玄一直凝視著吳玄戈那邊,見對方已開始操訓,當即深深吸了口氣:“卸甲,我等操訓也不能停,不能叫人比下去了。”
午時,羽林軍操訓才停,將士有一個算一個全都累癱在校場上,喘了兩炷香才掙扎起身。
齊斟酌與多豹等人勾肩搭背的往外走,招呼著陳跡:“師父,走,去棋盤街便宜坊吃飯啊。”
陳跡搖搖頭:“我就不去了,小滿給我送飯。”
齊斟酌轉頭看見小滿提著食盒站在轅門外:“不是吧師父,飯菜從陳府提過來都涼了,一點鍋氣都沒有能好吃嗎?”
陳跡笑了笑:“省銀子。”
齊斟酌一怔:“師父你缺銀子?你不是剛剛抄了王渙的家?”
陳跡瞥他一眼:“口腹之欲而已,能吃飽就行。”
齊斟酌撓了撓頭:“行吧。”
待眾人離去,陳跡來到轅門前,小滿把食盒放在轅門前的石獅子腦袋上:“公子快嘗嘗,這鍋塌豆腐和韭黃炒雞蛋可是我親手做的。”
陳跡好奇道:“你怎知我喜歡鍋塌豆腐?”
小滿笑瞇瞇道:“二姐提醒我的。她還提醒我說,陳家二房這次損失慘重,所以要我一定親手挑選食材、親 手做飯,防著有人暗中加害您。”
陳跡靠在石獅子身上,手里端著碗米飯往嘴里扒拉,待咽下一口:“怕二房夫人王氏報復我?”
小滿搖搖頭:“不是,王氏今早已經被二房軟禁起來了。”
陳跡一怔:“為何?”
小滿緩緩道:“本就是陳家與順天府尹的聯姻,順天府尹沒了,王家沒了,王氏也就沒了作用。這深宅大院最是無情,沒用的人自然是要舍棄的,想必再過陣子,王氏就會因病去世了。”
陳跡停下筷子:“她是陳問德的生母吧?”
小滿說道:“二姐說陳問德已經是禮部侍郎了,若還想再進一步,便不能給自己留下王氏這樣的污點,或許他才是最希望王氏死掉的人。”
陳跡幾口扒完飯菜:“小滿,你回去幫我準備幾樣東西,申時之前送到轅門來。”
小滿好奇道:“公子要什么?”
陳跡閉眼回憶片刻:“柳木炭、硫磺、松香粉、浸油麻紙、朱砂、竹筒、硝石、砒霜,記住,砒霜和硝石要去藥鋪分開買,這些東西要碾碎后用馬尾篩細細篩兩遍裝入竹筒,只裝六分滿…”
小滿瞪大了眼睛:“公子,我記不住!”
陳跡回都督府衙門寫了一張便箋:“你拿去給你二姐,讓她來準備。記得叮囑她,這張紙看完一定要燒掉。”
小滿哦了一聲:“交給二姐好,她辦事妥當。”
“去吧,”陳跡把碗筷往食盒里一放,低聲交代小滿幾句,起身便走。
會同館就在六部衙門邊上,與羽林軍都督府也只有一里地的距離。
街上行人往來,陳跡跟在一架馬車后面緩緩經過會 同館門前,余光不停地掃過路邊行人。
貨郎挑著扁擔卻不叫賣,只在附近來回逡巡;馬夫在街口擦著馬車,領子卻干干凈凈。
密諜很多,皆是玄蛇的人馬。
會同館前前后后埋伏著二十余名密諜,會同館里還不知埋伏著多少。
進不去。除非陳跡拿出自己的海東青腰牌,不然絕對進不去。
陳跡又看向樓頂,會同館西邊是上林苑監,北邊是翰林院,皆有五城兵馬司輪值,想從房頂走更不可能。
他沒有在此停留,頭也不回的跟著馬車后面走了。
現在還不是時候。
申時,羽林軍都督府對面傳來三聲銅云板敲擊聲,那是六部衙門散班的聲響。
夕陽下一頂頂綠綢小轎從衙門里魚貫而出,轎簾用湘妃竹條壓著,轎夫踩著快靴,轎子里的官貴要趕著去教坊司看熱鬧,聽說那里新來了順天府尹的女眷。
這般大人物的女眷,平日里在教坊司也不多見。
待轎子與車馬都走了,書吏們成群結隊從衙門出來,直奔棋盤街的茶館與酒肆,棋盤街頓時活了過來,家家戶戶掛起燈籠。
羽林軍都督府里,齊斟酌剛換好一身衣服,好奇的看向多豹:“我師父呢?”
多豹左右四顧:“咦,剛剛還在這呢。”
齊斟酌一怔:“他怎么獨自走了,說好的今晚要去我齊府參加文會的。”
此時此刻,陳跡低頭跟在工部郎中的轎子后面,無聲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經過便宜坊時,小滿迎面而來,將手里的包袱遞到他手上,又頭也不回的走了。
陳跡將手探入包袱中,拿出一支竹筒,用火寸條點燃裹竹筒外的火繩,輕輕的放在路邊。
他繼續往前走,卻見身后那只竹筒噴出滾滾濃煙來,先是白色,繼而是紅色,轉瞬便籠罩了方圓三丈之地。
棋盤街上響起行人驚呼聲:“失火了,便宜坊失火了!”
陳跡又點燃一支竹筒扔在行人當中,一路走一路扔,直至半條棋盤街都籠罩在煙霧之中,行人皆劇烈咳嗽起來。
街上密諜顧不得隱藏,分出五六名人手前來查看。
濃密的煙霧中,陳跡與密諜擦肩而過。他蒙住口鼻來到會同館外,點燃最后一支竹筒扔入二樓窗戶。
既然進不去,那就讓里面的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