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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殺人

  馬車直奔東市。

  陳跡掀開車簾,無聲的觀察著冷清的街面,窗簾晃動間,他眼里的光影不停搖曳。

  金豬坐在他對面抱著一只銅手爐,溫聲道:“郡主不是一個擅長說謊的人。心思純凈之人沒有琢磨過人性,他們的謊話騙不了人,只能騙他們自己。”

  陳跡頭也不轉的問道:“金豬大人想說什么?”

  金豬沉默了一瞬:“郡主很清楚自己的處境,她是不想連累你才說那些話。你是聰明人,我能看出來的,你肯定也能看出來。在無念山語密諜司里見慣了爾虞我詐,偶爾見到這種場景便會忍不住唏噓。但是我必須提醒你,大勢不可違。”

  陳跡問道:“金豬大人。何為大勢?”

  金豬回答道:“陛下想讓靖王死,內相也想讓靖王死,寧朝最有權柄之人,都想讓他死,他就一定會死!這便是大勢!”

  “嗯!”

  陳跡忽然想起師傅曾說過卦象,靖王府在劫難逃,此為天意。

  金豬認真道:“聽我一句勸,轉身就忘了他們。自當從來沒有見過!”他繼續說道:“我剛被送去無念山的時候,也有很好很好的朋友,還有喜歡的女孩子。我那會兒以為一輩子都忘不了他們。可現在回想氣啦,卻連模樣都記不住了。”

  陳跡笑了笑:“大人,放心,我明白的。”

  金豬將信將疑的打量他,最終只能嘆息一聲:“你能明白就好!”

  陳跡看著窗外換了話題:“大人,抓住云妃以后有什么打算?”

  金豬想了想:“接下來就是白龍的事情了。與咱們沒關系,白龍應該會用證,然后…”

  他看了看陳跡的神情:“讓后抄家問斬!”

  陳跡不再說話。

  金豬坐在他對面感慨道:“也不知這運費為何如此機警,竟在劉家舉事之前就逃了。定是有人在給她通風報信!”

  陳跡不動聲色的放下車簾:“大人。到了!”

  說罷,他掀開門簾,彎腰下車。安樂街附近的兩個里坊區已經被解煩衛封鎖,不許進也不許出。

  密諜們正在一條條小巷子里挨家挨戶搜查,所有住戶被帶出屋子,在小巷里站成一排排等待盤問。

  家家戶戶中,一切能藏人的地方都被翻了個底朝天。連地板都要用刀柄仔仔細細敲上一邊。看是否有中空的地方。

  陳跡抬頭看去,只見云羊一襲黑衣,雙手環抱著站在一處酒家樓頂屋脊上,雙眼如鷹隼般掃視著街面。

  皎兔躺在云羊旁邊的屋脊上翹著二郎腿,不知從哪位解煩衛頭上摘下一頂斗笠蓋在臉上,腳尖一晃一晃的悠閑自在。

  金豬撇撇嘴:“裝模作樣。”

  他對馬車后面的西風等人招了招手:“進去搜,搜到了大功一件。”

  此時。

  陳跡心情慢慢沉入谷底。

  他原以為白龍說找到云妃線索只是個幌子。

  要么為了釣出羅天宗宗主韓童。

  要么為了釣出密諜司的內鬼。

  但只有他最清楚。這里確實是云妃的藏身之處。按照密諜司搜查的細致程度,云妃被找出來只是時間問題。

  可陳跡感到奇怪的是,喜棠嚒嚒的背叛很突然。

  沒有早一天也沒有晚一天。

  偏偏是今天。

  他深深吸了口氣,當先往巷子伸出走去:“西風,你帶人搜查左邊,我帶人搜查右邊!”

  西風下意識轉頭看向金豬。

  彼此皆是鴿級密諜,論品級,還輪不到陳跡來指揮他。

  但金豬見西風望來,微不可查的點點頭,示意西風照辦。

  陳跡領著二十余名密諜在巷子中,挨家挨戶的搜查。

  他目光偶爾投向巷子深處的某一戶人家。眉頭緊鎖。

  烏云呢?

  按說烏云此時應該負責看護云妃才對,為何遲遲不見烏云蹤跡?

  等等。

  既然烏云不在此處,那說明云妃也不在此處。

  陳跡看了一眼其它密諜,徑直往巷子深處那戶人家走去。他手掌只是在門上輕輕一推,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了。

  里面沒有落下門閂,他走進去一看。

  云妃昨日提的那只菜籃子就放在屋內八仙桌上,而那菜籃子里,竟斜放著一頁紙。

  陳跡快步走上前展開那頁紙,瞳孔驟然收縮。

  紙上赫然一五一十的寫著靖王何時何地,如何交代云妃勾連景朝軍情司的內容,一切主使者皆是靖王,而云妃只是奉命行事。

  怎么回事?

  這封信是云妃故意留下的嗎?

  如果是,那喜棠嚒嚒突然向密諜司告密,會不會也是云妃授意?

  可是,

  云妃為什么要這么做?

  這封信如果落在密諜司手中,靖王滿盤皆輸,再無回轉余地。

  陳跡站在屋中,如一尊雕塑,任由空氣中的浮塵慢慢落在肩膀上。

  一時仁慈,幾乎鑄成大錯。

  此時此刻,云羊在高高屋脊上忽然說道:“喂,陳跡那小子突然獨自進了一戶人家,好半天,會不會有什么問題?”皎兔的臉蓋在斗笠下慢悠悠道:“能有什么問題?夢雞都試過他兩次了。真有問題夢雞能不說?再說了,金豬這老小子那么謹慎,怎么會把大麻煩留在身邊?”

  云羊皺著眉頭:“我總覺得不對!”

  皎兔摘下斗笠,平躺著斜眼的看他:“要我說,咱們就老老實實給人家認個錯,咱們能打,他能動腦子。要是能一起做事,內相大人還不得大把大把賞賜咱們修行資源?”

  云羊瞥了她一眼:“已經結仇了!”

  皎兔笑瞇瞇道:“不過是扎他幾下而已。算哪門子仇啊,這世上只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仇恨。大不了,我犧牲一下色相,他這種年輕力壯的少年郎,哪經得起我這種誘惑?”

  云羊斬釘截鐵道:“不行…”

  皎兔喊了一聲,重新將斗笠蓋在臉上。

  云羊低聲道:“我去看一眼。”

  說罷,他向下躍去。身子在空中如紙片似的輕飄飄落地。

  云羊悄無聲息來到那戶人家門前,而后忽然將門推開:“你在做什么?”

  屋中。陳跡正在用指節敲擊著墻壁。

  他見云羊推門進來,詫異道:“我在搜查這戶人家啊。云羊大人怎么來了?”

  云羊狐疑的繞著陳跡走了幾步:“你怎么搜查了這么久?”

  陳跡無奈道:“云羊大人,所有同僚都搜查的如此細致,我這么做有何問題?”

  下一刻,云羊冷笑一聲:“站著別動,不然取你性命!”

  他上上下下摸索陳跡的衣物,想要看看陳跡是否藏了物件,然而搜了半天,什么都沒能搜出來。

  陳跡笑道:“云羊大人,先前我們之間是有誤會,但如今大家已經是同僚,暫且先放下猜忌的心思,好好為內相大人做事吧!”

  云羊也笑了起來:“如此,甚好!你繼續搜,我再去其它地方瞧瞧。”

  他轉身往外走去,出了門。

  屋里的陳跡,屋外的云羊,一同收斂起笑容。

  冬日的天色暗的格外早。

  行人低著頭,神色匆匆歸家。

  金豬罵罵咧咧領著陳跡進了一家面檔。他坐在八仙桌旁搓著冰冷的雙手:“白龍到底靠不靠譜啊。這么冷,這么多人搜了一整天,連云妃的影子都沒見到。分明是個假線索。”

  陳跡抽出筷子,找店家要來熱水沖洗:“大人稍安勿躁,如今尋找云妃已經是頭等大事,即便是假線索也得一一印證。”

  待到店家端來熱騰騰的牛肉面,金豬將牛肉都夾進陳跡碗中:“趕緊吃吧,吃完回家歇息。明日那白龍還不知道要鬧什么幺蛾子。”

  陳跡嗯了一聲。

  這時,金豬吃面的動作一停,抬頭掃他一眼,突兀提醒道:“千萬不要動歪心思,記住我說過的話。都忘了都忘了吧。這就是命!”

  “命?”

  金豬笑了笑:“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陳跡看著面前碗里的牛肉:“金豬大人,若能重活一次,你選擇當一個好人還是惡人。?”

  金豬想了想:“惡人!”

  陳跡疑惑:“為什么?”

  金豬颯然笑道:“我最想做的那件事,好人可做不成!快吃吧。”

  陳跡嗯了一聲。

  他低頭幾口將牛肉面吃完:“大人,我回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啊,吃這么快!”

  金豬愕然抬頭,正看到陳跡已經起身,獨自走入黑夜。門外,寒風一吹,陳跡只覺得連呼出的白氣都仿佛會立刻凝結成冰。

  肚子有些撐。先前吞下的那頁紙在胃中無法消化。、

  他緊了緊領子,低頭頂著寒風向遠處走去。

  不知多久,他來到一處黑暗巷子前,輕聲道:“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

  下一刻,烏云在巷子里的陰影中喵了一聲,示意他跟上。

  陳跡站在巷子口,似乎有猶豫,似乎有糾結。

  最終還是跟上。

  在一扇破舊的木門前停下。

  他抬起手,用指節輕輕叩門:“夫人,開一下門!”

  木門被人豁然拉開,云妃一副鄰家婦人的樸素打扮,眼中俱是寒意:“你怎么找到這里來的?為何陰魂不散?你軍情司既然如此神通廣大,為何還會被閹黨剿滅?”

  陳跡抬頭直視著云粉:“夫人,如今這洛城里沒有我找不到的人了。您躲也沒用。我今夜來,是有很多問題想問你。。。還是進去說吧。”

  云妃默默側開身子,又將門關緊。陳跡站在小小的院里,背對著云妃慢慢開口說道:“夫人恨王爺嗎?”

  云妃面色平靜:“恨他什么?”

  陳跡想了想說道:“恨他多年如一日冷落您,。。您在憫忠巷留的那封告密信,我偷偷藏下了!”

  云妃面色一變:“你藏下了?此事與你有何干系?為何要多管閑事?”

  陳跡輕聲道:“您可知道,您那封信若被密諜司找到,靖王,世子,郡主必死無疑!其實王爺知道郡主不是他親生女兒的。那一天他見到韓童時的神情,應是知道這一切的。您大可不必因此害他性命!”

  云妃沉默許久,冷笑起來:“他知道,他當然知道。因為他娶我進王府之后,便一次也沒碰過我。”

  陳跡怔住。

  他本是詐云妃,卻怎么也沒想到詐出的真相會是這樣。

  云妃走進屋中端坐下,她冷冷凝視著陳跡:“我生下白鯉本事要氣他的,卻沒想到他半點也沒生氣,反而將白鯉視若己出。這世上最可怕的目光不是輕視你,而是他從來都不肯看你。”

  陳跡默然無語。云妃冰冷道:“這些年,百姓都說靖王是個好王爺,他們豈知他們嘴里的好王爺,不過是寧帝的忠心打手罷了。當年他娶我便是為了我背后的羅天宗,如今他要死了。卻想將劉家,羅天宗一同帶進墳墓里。憑什么?”

  陳跡輕聲問道:“王爺要死了嗎?”

  云妃掩嘴笑了起來:“看來你也只是知道一些皮毛,三年前,馮大伴從京城帶來生羽丹,便是黃山道庭賜予寧帝的那一枚。如今三年之期已到,他馬上就要死了!”

  陳跡恍然,難怪靖王看都沒有看靜妃帶回的那枚生羽丹。

  只因為對方已經吃下一枚,再吃一枚也無用。

  原來靖王,真的要死了、

  可世子與白鯉怎么辦?

  云妃慢條斯理道:“這么多年來,我只有一個心愿,便是生下個男孩,我為他做了那么多事。為他調度羅天宗,為他籌集糧草,為他籌措軍費,可他即便要死了也不愿給我這個機會。”陳跡問道:“所以您故意沒有將紅衣巷金坊有埋伏的事情告知世子,郡主,騙他們去送死。絕了靖王子嗣?”

  云妃詫異打量他:“難怪朱云溪與白鯉安然無恙。原來是你從中作梗!”

  陳跡不解:“可白鯉是您的女兒啊。”

  云妃輕笑起來:“王爺眼中只有白鯉,如今連韓童眼中也只有白鯉…但他們的報應來了。王爺信了寧帝會放過他的子嗣。但他沒想到,寧帝從一開始便要斬草除根。”

  “白鯉何錯之有?”

  云妃站起身來,歇斯底里道:“我又何錯之有?”

  陳跡看向云妃輕聲道:“夫人,我一直在猶豫著自己要做一個怎樣的人,我問我師傅,我師傅說心可以熱,但血要冷。我去問王先生,先生說要憑良心做事。不然,心里就會缺掉一塊。”

  陳跡說道:“今天我一直在想他們說過的話。兩位老師說的都有道理。但金豬大人說的更有道理,他要做的事情,好人辦不到,只能當惡人。我也一樣!”

  他繼續說道:“靖王不是一個好人。為了他們的謀劃犧牲這么多人,可郡主不該為你們陪葬,她今天將門合上的那一刻,我就在想,一定要讓她活下去。”

  云妃皺起眉頭:“你想殺我?我已經將你景朝賊子身份寫下,若你殺我,自然會有人將那頁紙送去密諜司。”

  “怕是送不了!”說話間,烏云叼著一頁紙跳到陳跡肩膀上。

  它一松口,那頁紙便落在陳跡手中。

  陳跡走到屋里,當著云妃的面,將那頁紙擱在燭火上:“夫人說的是這一夜?”

  云妃看著那頁紙一點點燃燒起來,火光將她的臉龐點亮,而后又漸漸暗淡、

  她豁然抬頭看向陳跡:“我是白鯉生母,你若殺我。往后如何面對她?就算她不知道,之后的每一天里里只要看到她的臉,就會想起是你親手殺了她的母親。”

  陳跡松開手,任由那頁紙燒成飛灰飄散,眼里的火光也一點點熄滅:“我知道,她能活著就行!”

  說罷,他從袖中抽出一柄短刀,“抱歉了,夫人!”

  片刻后,陳跡推門而出,一步步走出昏暗的小巷。

  烏云跳進他懷里,仰著腦袋看他:“你沒事吧?”

  陳跡往安西街方向走去,他忽然站定回頭,看向身后。

  原本應該燈火通明的東市,此時黑乎乎一片。長長的青磚長街延伸至世界盡頭,像是延伸進了深淵。

  “烏云!”

  “嗯?”

  “我應該做不成一個好人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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