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學徒寢房里只點著兩盞油渣燈。
陳跡躺在通鋪上,身上換好了干凈的衣服,胸口與大腿上都纏著白布,整個學徒寢房里都彌漫著一股中藥味道。
如此濃烈的中藥味,像是一種垂死的氣息。
但陳跡來不及想這些,自己昏迷一天一夜,足以發生太多事情。
在昏迷之前,金豬率領的寧朝密諜司已經找到目擊者,正在往吳宏彪逃亡的方向排查。
現在陳跡還沒有被抓,有兩種可能:要么就是密諜司排查較慢,昨晚夜雨行人稀少,沒有再找到新的目擊人證,還沒抓到吳宏彪。
或者吳宏彪已經被抓取內獄,但還沒有把陳跡供出來。
如果是前者,陳跡還有挽回的余地,可如果是后者,陳跡總不能殺進內獄救人或滅口吧?
而且就算吳宏彪沒有被抓,陳跡受了重傷,吳宏彪也受了重傷,陳跡有人醫治,吳宏彪卻沒人醫治。
別說醫治了,對方躲在布匹店后院里,連口吃的都沒有…
正思索間,白鯉郡主轉身去屋里水盆中投洗毛巾,然后擰干了放在陳跡額頭上,換掉了原先的那一個。
甚至又將換下來的毛巾投洗一遍,抬起陳跡的胳膊,給他擦了擦腋下降溫。
“額,郡主,你在做什么?”
陳跡格外詫異。
“你還發著燒呢。”白鯉郡主瞪了佘登科和劉曲星一眼:“兩個大老爺們,干點小活都干不明白。你師父讓他們給你敷毛巾降溫,結果他們連毛巾都擰不干凈就往你臉上糊,裹著傷口的布也不知道換。”
佘登科和劉曲星尷尬低頭:“我們以前都這么做的啊。”
白鯉說道:“那也不能這么粗心,哪有這么照顧病人的。”
世子嘆氣感慨:“白鯉啊,那也不能你來做這些事情…”
白鯉也瞪他一眼:“在東林書院,先生們不讓你帶書童,你生病不也是我這么照顧你?”
“可陳跡畢竟是外人啊!”世子急了,“這要是傳出去,你還怎么成親?”
“成親?”白鯉郡主擰起眉毛:“我就陪在父親母親身邊,為什么要成親?我就納悶了,從去年開始你們一個個都在說成親成親,我為什么就必須成親?”
梁狗兒在一旁幽幽道:“因為每個人都該有屬于自己的報應…”
世子:…
白鯉:…
梁貓兒趕忙捂住他的嘴,將他拉到了院子里:“哥,你快閉嘴吧!”
陳跡躺在床鋪上,看著一身白衣的白鯉,半夜跟哥哥去紅衣巷、去賭坊,結交江湖人士,自己便頂天立地,就像是一個做事絕不拖泥帶水,不被約束的女俠。
佘登科見屋內氣氛尷尬,趕忙說道:“我給陳跡做吃的去,你們餓嗎?我多做點,大家一起吃?”
梁狗兒沖回屋內舉手:“臘肉,我看見廚房有臘肉!”
梁貓兒也跟著靦腆道:“我吃點咸菜,喝一點粥就行!”
世子若有所思:“豆腐,鍋塌豆腐!”陳跡:“喂,等等…我想吃什么你們是只字不提啊!”
佘登科笑著解釋道:“陳跡,我去給你煮粥,蒸雞蛋羹去,師父說你昏迷這么久,不能吃其他東西。”
待到佘登科出門做飯,陳跡疑惑的看向一旁:“世子與郡主,你們為何在此啊?”
世子樂呵呵解釋道:“我們今晚本來準備出去玩呢,翻進來之后沒見你,只看見劉曲星、佘登科端著水盆忙前忙后,本來沒見到你可以省下一筆過路費的。但白鯉堅持要把過路費給你,便找劉曲星打聽你在哪,我們這才知道你重傷了。然后白鯉就說不出去玩了,留下來看看有沒有什么可以幫忙的地方。”
白鯉轉頭看向陳跡,疑惑道:“陳跡,你是被什么歹人所傷啊,賊人也太囂張了,洛城境內也敢行兇…我還以為洛城很太平呢!”
佘登科悶聲道:“郡主,洛城夜里并不太平,尤其是西市,那里是人牙子廝混的地方,一個個兇狠著呢,您可別去。”
白鯉皺起眉頭:“”待父親回來,我一定將此事告訴他,務必讓洛城天朗氣清。
世子笑著對眾人說道:“我這妹妹啊,天生便有正義之心,打小九見不得我們做不義之舉,我們偷別人倆西瓜,能被她教訓一天,非得回去放下二十枚銅錢才可以!”
白鯉翻了個白眼:“人家辛辛苦苦種了幾個月西瓜,你們偷了還有理?別說這些廢話了,陳跡,你還記不記得傷你之人長什么樣子,在哪里,我讓王將軍去捉拿他!”
一旁梁貓兒也趕緊說道:“不用王將軍,我哥就可以,一刀活劈了他。”
陳跡躺在床上笑著搖搖頭:“謝謝大家,謝謝郡主,傷我之人已被繩之于法。”
白鯉郡主點點頭:“那就好!”
此時此刻,小小的學徒寢房里站滿了人,以至于看起來格外擁擠,大家七嘴八舌說這話,亂糟糟的。
然而太平醫館的后院,還從來沒有聚過這么多人,也從來沒有這么多人關心過陳跡。
眼前這亂糟糟的環境,竟讓他感覺大了一絲溫馨。
說話間,姚老頭黑著臉、背著雙手進屋。
他看著擁擠的房間,立馬驅趕道:“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世子與郡主也不要在這里逗留,先回王府去吧,陳跡需要休息。”
世子原本就想趕緊把白鯉帶走,一聽此話,立馬起身告辭:“姚太醫說得有理,我們這就回去了。陳跡,我們明天早上再來看你啊!”
陳跡笑著應道:“謝謝世子和郡主!”
姚老頭瞥了他一眼,轉頭對屋內眾人說道:“梁狗兒,梁貓兒,你們兩位先在院子里等等,我有話跟陳跡說。劉曲星,你也去廚房幫忙,沒叫你別進來。”
待到屋中美人,姚老頭徹底不再給陳跡好臉色,陳跡則心虛不敢說話。
彼此沉默著,連油渣燈的焰苗都矮了一些。
許久之后,姚老頭凝聲問道:“布匹店里的那個人是誰?既然要殺他,為何又放過他?”
陳跡心中一緊,師父竟然連這個都知道。姚老頭耐人尋味的說道:“還打算隱瞞?你怎么不問問,金豬有沒有抓到他?”
陳跡立馬老實,抬頭問道:“師父,他現在怎么樣了?”
姚老頭背著雙手,站在通鋪旁,譏笑道:“今天清晨時,密諜司就已經找到了新的人證,往這邊排查過來,眼看著再有幾個時辰便會搜到布匹店,我趁布匹店那小子昏迷之際,將他一身血衣扒了下來,丟去了西市外的小巷子里,有守在那里的密諜發現了血衣,如今已包圍西市,正在里面一家一家的盤查。”
原來是師父幫自己引開了密諜司。
這位姚老頭嘴上說著大家不必有師徒情誼,但最終還是出手了。
可讓陳跡感覺奇怪的是,雖然彼此是師徒,雖然姚老頭有點面冷內熱,但大家之間的感情,還沒有好到足以讓對方為自己去對抗密諜司吧?
他總覺得有些奇怪,似乎此事還另有隱情。
姚老頭見他不說話,便冷笑道:“你偽造的現場,騙過了金豬,卻騙不了我,烏鴉看著你差點把命都折騰沒了,趕忙回來喊我救你,你真該好好謝謝它。若不是它,你現在就是內獄里的一具尸體,還不打算說嗎?這一卦我算你是大兇之兆!”
陳跡心中嘆息,最終還是選擇坦白自己的秘密:“師父,我不僅在幫寧朝密諜司做事,還在幫景朝軍情司做事!”
姚老頭挑挑眉毛:“這我知道,說點我不知道的。”
“啊?”
陳跡傻了:“這您也知道?”
姚老頭嗤笑道:“你還以為自己做的多隱蔽,要不要我把你跟云妃聊的內容復述一遍?”
陳跡徹底傻了。
他是在想不通,師父是怎么知道這件事情的,當時也沒有烏鴉在場啊…
等等…
飛云苑里的那顆柿子樹,自己與云妃交談時,雖然院內無人,但樹上正有喜鵲啄柿子。
門前也時不時有喜鵲落下又飛走。
如果說烏云可以和所有貓溝通,那么烏鴉也一樣可以和所有鳥溝通!
喜鵲有沒有智商?
當然有,喜鵲是鳥類智商排名前五的品種,不僅可以記住上千個藏匿食物的地點,還能清楚的將食物分門別類,智商甚至超過許多哺乳動物。
姚老頭見他眼神閃爍,便譏笑道:“我在山君這門徑上修行了多少年?你才修行了幾天?”
“那您怎么不早點叫我?”
姚老頭痛心疾首:“你給我時間教你了嗎?這才領你獲得龍氣多久,你就鬧出這么多幺蛾子。”
陳跡遲疑片刻:“那您作為寧朝人,發現我給景朝軍情司做事之后,難道不生氣嗎?”姚老頭搖搖頭:“此事我不想解釋,以后你會明白。先說你的事情,那布匹店里的人,是怎么回事?”
陳跡見對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諜探身份,干脆選擇和盤托出:“布匹店內之人,名叫吳宏彪,是我舅舅從景朝派來的,由他來教我諜探方面的知識,做我的搭檔。”
“我舅舅是景朝某位大人物,目前政治斗爭失敗了,他的對手‘陸觀霧’在暗中剪除他的羽翼,吳宏彪恰好在剪除名單中。“
“他來到布匹店,是為了給我通風報信,讓我小心危險!”
姚老頭陷入沉思。
陳跡問道:“師父,我現在該怎么辦?”
姚老頭沒好氣道:“問我干嘛,你自己闖下的禍還要我幫你圓到什么時候?”
“吳宏彪還活著嗎?”
“那就不知道了!”
“這大冷天的,您把他血衣扒了以后,又給他換上別的衣服嗎?”
“沒有,這我管不著!”
“那您有沒有給他弄點吃的…”
“關我屁事!”
陳跡忽然從床鋪上坐起身來:“壞了。”
好慘的吳宏彪。
姚老頭真是只管保著自己不死,完全不想管其他人死活啊。
卻聽姚老頭嗤笑一聲:“你難道不該感謝我媽?若是他就這么死了,你便可以心安理得的收起你的婦人之仁。放心,他死了也不是你害的,是我害的吧!”
原來師父是想直接拖死吳宏彪。
陳跡認真道:“師父,這不是婦人之仁。”
說罷,他掙扎著起身想要出門去,但他很快又鎮定下來,重新坐回床鋪上:“不行,得等所有人睡下!”
姚老頭呵了一聲,出門去了:“倒是還不傻,我勸你還是盡量別跟那個吳宏彪扯在一起,我觀他掌心生命線短小精悍,看起來還挺可愛的,跟他扯在一起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陳跡:…
師父,您去把別人衣服扒了,順帶還看了個手相?
夜深人靜,學徒寢房內鼾聲此起彼伏,陳跡在鼾聲中悄悄起身,艱難的給自己披上衣服。
動作一大,牽扯到傷口,疼的他額頭盡是冷汗,卻不敢發出一聲。
陳跡小心翼翼的一瘸一拐出了門。
院子中,烏鴉正站在這棵杏樹樹枝上閉眼休憩,仿佛與杏樹融為一體。
它見陳跡出來便睜開眼睛,靜靜凝視。月光之下,銀色的光輝灑在它身上,竟出現斑斕的色彩,仿佛為期披上了一層神性的外衣。
陳跡認真道:“烏鴉叔叔,謝謝你。”
老人說烏鴉跟著修行了五十三年,他喊一聲烏鴉叔并無問題。
但烏鴉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這么喊自己。
于是有些好奇的打量著陳跡。
陳跡輕聲笑道:“師父說若不是你,我昨天就死了,我現在得出門一趟,您若發現異常,勞煩去通知我一下,我就在隔壁的布匹店里。”
烏鴉沉默片刻,揮了揮羽翼,示意他放心去。
陳跡去廚房取了四個雜糧餅子,又用竹筒裝了清水,往懷里揣了些蛇床子,這才走出醫館。
他身上傷勢極重,只能扶著墻,貼著房屋間的陰影里,一點一點踉蹌前行。
僅僅一百米的距離,陳跡渾身疼出的汗水,便宛如剛剛跑了五公里。
大腿上的傷口崩開,血液再次浸濕了褲子。
他咬著牙從圍墻翻進布匹店后院,卻見烏云正躲在陰影里,守著正屋的大門。
烏云見他這般模樣,立馬喵了一聲:“你怎么了,是誰傷了你?”
陳跡靠在強上喘息休息,慘笑道:“先不提這個,吳宏彪還在里面嗎?”
烏云回答道:“還在里面,他大部分時間再昏迷,醒來也沒打算逃跑,似乎一直在等你。”
陳跡沉默著,某一刻,他會希望吳宏彪先前是演的,這樣,他就可以毫無心理負擔的沙雕對方,永絕后患。
“他今天吃東西了嗎?”陳跡好奇道。
烏云說道:“我趁他昏迷的時候,抓了幾只老鼠扔在他身邊,他也不講究,醒來拿刀剝皮后便生吃了老鼠腿上和背上的肉。”
陳跡往屋里看了一眼,地板上一片血污,還有三只剝開的老鼠尸體丟在一旁。
“他澤呢么喝水的?”
烏云解釋道:“他渴了就到院子里,捧了地上的積水喝。”
陳跡知道吳宏彪想活下去,對方的求生欲超越常人,難怪能在追殺之下活到今天。
“烏云,他見過你嗎?”
“沒見過!”
“好!”
陳跡往屋里走去,原本睡著的吳宏彪驟然睜眼,見是他來了,才放下心來苦笑道:“我還以為你已遭遇不測,不過你看起來也比我好不到哪去。”
陳跡開門見山:“想殺你的司曹是哪一個?”
“哪一個?”
吳宏彪疑惑:“司曹只有一個啊。”
陳跡問道:“是不是帶著青面獠牙面具,擅長使刀,身上穿的衣服在肘部打著補丁?”
“沒錯,就是他!”
陳跡早在心中有八成篤定,司曹之名背后,絕對不止一個人在扮演這個角色。
百鹿閣元掌柜是一位。
戴青面獠牙者則是另一位。
目前看來想殺自己和吳宏彪的是那個使刀的。
“你與這位司曹共事多久了?”
陳跡問道。
吳宏彪吃力的坐起身,靠在墻上啃著雜糧餅子,“我與他共事大約四年,從未見過他的真面目,只知道他在景朝時,名為李熙龍,但我來寧朝時,曾聽你舅舅說起此人是他的老部下,會對你我進行關照!”
“那他為何還要殺你?”
吳宏彪被雜糧餅子噎住,他接過陳跡遞來的竹筒,喝了好大一口水才說出自己的推測:“我猜他恐怕也剛接到景朝來的消息,先前你舅舅也只是被朝廷撤掉了中書省左丞的職務,還讓他繼續擔著軍略使,如今連軍略使都撤了,換成曾經的政敵陸觀霧上位,于是李熙龍為了保住自己的司曹之位,已徹底倒向陸觀霧了,打算拿你我當投名狀!”
陳跡心說留著吳宏彪,果然沒讓自己失望,對方在軍情司里的地位也不低,知道許多秘辛。
李熙龍…
陳跡靠在正屋的門框上,神情有些疲憊。他已經察覺到危機正在逼近,如今對方找不到吳宏彪,一定會尋機會對自己下手的。
陳跡看向坐在地上的吳宏彪:“你身體怎么樣了?”
吳宏彪拍了拍胸脯:“我有修行門徑在身,死不了。”
“也沒感覺你有多厲害啊…”
“你小子又欠收拾了…”
吳宏彪罵罵咧咧道:“昨天我是因為重傷在身,而且我被李熙龍那狗娘養的卡住了,明明功勞足夠,他卻一直不給我下一層修行門徑。”
“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陳跡好奇問道。
吳宏彪說道:“我打算回景朝看,我必須盡快回去拜托你舅舅救我妹妹,我還得幫助你舅舅東山再起,我必須盡快回去…”
屋內安靜下來,月光從背后投下,將陳跡的影子在屋中拉長。
長久的沉默之后,陳跡直視著吳宏彪說道:“抱歉,你還不能走。”
“留下來做什么?
“殺司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