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
走得近了,夜風中傳來了哼唱的清脆歌聲。
坐在湖邊的人正在哼著調子。
沒有歌詞。
只有節拍。
碇真嗣聽了兩三秒,才聽出來湖邊的人在哼唱的,是《歡樂頌》這首世界著名的曲子。只有節拍,所以聽不出這人的年紀大小,但那陌生人的聲音很是干凈,并不跑調,只是就這么哼著曲子,輕松閑散,仿佛如果沒人來打擾,就能從天黑哼唱到天明,再從天明哼唱到下一個天黑。
他遠遠地朝那陌生人看了一眼。
那似乎是個年紀較大的老人。
銀色的頭發。
這么晚了坐在湖邊很危險,畢竟是監控不發達的年代,晚上正是惡性治安事件的高發時間。第三新東京市里的居民已經搬出去絕大部分人,還留在城市里的,這么晚了一般也不會出來,而是蝸居在家里。
碇真嗣也只是因為有獨自出來的底氣而已。
“問問老人家需不需要幫忙好了。”
他心想。
碇真嗣從旁邊的破舊混凝土樓梯下去,離那個陌生人越來越近,本來是想問問老人需不需要幫助,畢竟大晚上孤零零地坐在這里,死寂的蘆之湖里又沒有魚,總不可能是來釣魚的。但漸漸地能看清除了模糊的顏色之外的東西了。于是碇真嗣便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有些武斷。
那坐在湖邊的人,并不是老人。
從背影上來看,那其實是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少年。
少年正穿著件白襯衫。
好像是個學生,就是不知道是哪個學校的。
可為何這個少年會擁有一頭銀發呢?疾病?染的?碇真嗣的腦海冒出這樣的想法,忽然,他內心一動,站在原地凝神細看過去,那頭發的光亮色澤,絕非他所猜測的兩個原因之一,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間碇真嗣以為自己看錯了。
或許是今夜月色的緣故,令人誤會了什么。
那銀灰色的頭發。
在月光的折射下顯得極為潔白。
夜晚幽暗的湖邊,黑暗被湖面反射的幽微之光驅散,就仿佛一簇小小的燭光,不大,卻足以令人模糊地看清一切。某一刻,也許是感覺到了有人正在不遠處看著自己,那坐在湖邊的少年忽然轉過頭來,露出了一張半面清逸如月出云隈似的面容。
碇真嗣不期然地想起了一張關于月亮的油畫。
那已經是快兩個世紀前的作品了。
月光下的水面波光粼粼,點著燭火的船藏在蘆葦蕩后,火光不能照亮他們的面孔,人的臉隱藏在陰影里,那是月光下的德累斯頓,是德國的著名城市。天空中的那輪月亮遮在朦朧的灰云輕紗之后,浮現于在地平線之上,有人正獨自行走在灑滿了月光的橋上,奔向遠方…碇真嗣有些驚訝,不知自己怎么會想到這些。
回過神來,眼前是一雙紅色的眼眸。
“Lilin。”而這輪天上的月光見到他時,驀然流蕩出了些溫煦的笑意,“終于見到你了。”
碇真嗣沒有說話。
他只是打量著這個陌生人的外貌,銀發紅眸,挺直的鼻梁,柔和的眉毛,長到快要過耳的濃密銀發劉海,看上去像是學生時代里,班里那個總上去表演鋼琴節目的文藝生一樣,帶著點藝術范。陌生人的身上正散發出一種難言的氣質,碇真嗣說不清楚那是什么,只覺得有些熟悉。
人很難會對笑著面對自己的人散發惡意。
“終于…?你認識我嗎?”
“當然。”
面前的人笑著點頭。
本部的人都認識自己,碇真嗣剛來第三新東京市的時候還有些不適應,但現在已經習慣了。他并沒把這個回答往心里去,反而更在意對方對自己的奇怪稱呼:
“Lilin是?”
“你。”
“我可不叫這個,我的名字是碇真嗣。”
“我知道哦。”陌生人笑了笑,“沒有人不知道吧?”
這話說的好像碇真嗣是什么大人物一樣——不過初號機駕駛員的身份,的確算是大人物了吧,要是個普通的青春期男孩,聽到這樣的話,肯定因為別人的夸贊而感覺不好意思,但碇真嗣早就清晰地認知到了自己的重要性。
他并沒有在這方面糾結,只是詢問道:
“你是第四適格者吧?”
眼前這人的外貌和新適格者的特征一模一樣。
大晚上出來散步,竟然偶遇美里小姐白天時所說的第四適格者。
會是巧合嗎?
碇真嗣并不確定。
“嗯,是第四適格者哦…我沒你這么有名,就做個自我介紹好了。”
面前的少年笑著說,如果是其他人說“你這么有名”,大概會有種嘲諷的錯覺,但他說起來卻總令人覺得他就是真心這么想的,聲音干凈而又平緩,總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熏。”
他自我介紹說,“褚熏。”
“和你一樣,是被安排好的孩子,我是第四適格者…請多指教。”說到請多指教的時候,褚熏頓了頓,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種覺得這個詞匯有趣的情緒,笑容都變得更深了些。
“碇真嗣,第三適格者,請多指教。”
碇真嗣回禮道。
一個站著,一個坐著。
這樣說話好像有些不太禮貌,碇真嗣找了個稍微干凈點的石頭坐在上面,兩人就這樣坐在湖邊,吹著微涼的風,四周寂靜無聲,只有風在竊竊私語,這樣沉默了一陣子后,終究還是碇真嗣先開口了:
“褚…”
“叫我熏就好,碇君。”
“…那么你也叫我真嗣吧。”碇真嗣說,碇君這個稱呼,對于現在的他來說有些不適。眼見褚熏笑著點頭,他才繼續問道:
“熏,你怎么在這里?”
“出來散心。”褚熏伸了個懶腰說,“真嗣君你也是一樣吧?”
“嗯。”
想起這件事來,碇真嗣稍微放松了身體,他稍微后仰用雙手撐著石頭,讓夜風順著自己的臉頰吹動白色的衣領。他舒適地瞇起眼睛來,本來都決定好就此折返,但遇到新的適格者,也不打算現在就回去了,正好聊聊天。彼此都是適格者,和劍介、冬二他們不同,兩人倒是可以討論有關eva的事情,不怎么需要保密。
即便是第一次見面,碇真嗣也能感覺褚熏這個人,和自己那些在學校里的同學們不太一樣,和他對話,就像是在和一個成熟的大人對話…碇真嗣稍微理解了些其他人和自己說話時的感受。
也許能成為適格者的人,身上都帶著點異于常人的特質吧。
“能問下什么時候到的東京?”碇真嗣隨口問。
“今天哦。”
“適格者的話,你要駕駛哪臺機體?”
“他們還沒決定。”
碇真嗣沒再說話了。
要問“你是不是個克隆人?”、“你這時候來本部是有什么目的嗎?”、“你克隆的原體是誰?”諸如此類冒犯的問題嗎?但碇真嗣只是在心里過了一圈,卻沒有開口。
或許等彼此都熟悉以后,才有詢問的機會。
至于現在。
還是先享受夜風吧。
兩人在黑暗中隔著兩三米的距離,齊齊看著遠處的湖面,這里遠離城市,沒有任何的霓虹燈光,只有波瀾不驚的湖面,天地一片寂靜,連帶著心靈也一同平靜了下去那樣,不知過去多久,夜漸漸深了,風也越來越涼,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只是這樣坐著、坐著,不知要待到何時。
“出來散心的話,是有什么煩惱的事吧?真嗣君。”
“嗯,是有幾件。”
“介意說說嗎?我聽說人在煩惱的時候,向別人傾訴的話,總能放松一些。你看起來很孤獨呢。”
“孤獨嗎…”
碇真嗣看向湖泊與天際線的交界,沉默一會兒后說:
“或許是有點吧,但傾訴的話就倒不用了,”
“這樣…”
“那些煩惱的事情,都是必須要一件件解決的。就算向別人大吐苦水,也無濟無事。”
“你比我想象得更有趣呢。”
兩人說到這,氣氛又平靜下來。
明明只定好了一個小時。
和這位新的適格者聊著聊著,不知不覺就要超時了。
“哼…哼…”
忽然的,褚熏又哼起歌來。
這回是《命運交響曲》,安靜的環境中突然出現聲音,總會覺得破壞了氣氛。但他的哼唱聲在風中卻并不突兀,聲音不大不小,歌聲仿佛與風聲融為了一體。看來這位新的適格者挺喜歡貝多芬的,碇真嗣靜靜地聽著。
等這首交響樂結束,黑夜里碇真嗣終于站起身來,伸展了下久坐的身體,四周是模糊的昏暗色,但還能借著皎潔的月光看清腳下的路,他開口說:
“我要回去了,再見。”
褚熏還坐在湖邊。
即便碇真嗣站了起來,他也始終望著湖面的遠方,就像碇真嗣最初看見他時那樣,一動不動的,仿佛蘆之湖的盡頭有什么特別有趣的東西似的。直至聽到碇真嗣要離去的話語,褚熏才轉過頭來挽留道:
“不多待一會嗎?”
“不了,還有人在等我。”碇真嗣搖搖頭,便轉過身去。公寓里的綾波麗不知道醒過來沒有,她睡得很早,連晚飯也還沒吃,可能半夜會醒過來一次。正要踏步離開的時候,他想了想,又說道:“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褚熏說。
聲音輕得像是要被風吹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