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利茅斯。
旅舍的房間里,泛黃的墻壁上布滿霉斑,地板發出輕微的嘎吱聲。
靠窗的桌上堆著發霉的舊書,克蘭叼著煙斗,眉頭微皺,往窗外望去。
對街的房屋同樣破敗,屋頂長滿雜草,仿佛隨時都會坍塌。
而在街道上,沒有行人經過,只有野貓在墻角啃食著腐爛的腥魚,忽地抬起深綠色的眼瞳,與臨窗站著的克蘭對視,隨后飛快消失了蹤影。
升騰的煙霧中,克蘭的眉宇皺得更緊了些。
他在一張搖搖欲墜的木椅上落座,自獵鹿裝上衣口袋取下金帽鋼筆,動作輕柔地擰開,吸滿瓶中墨水,又從懷中取出裝訂整齊的牛皮紙攤開,深深吐出一口氣,落筆道:
普利茅斯的唯一一家旅舍,經營者是名皮膚皸皺的老婆婆,她的獨生子死于一周前獵魔之槌的審判。
喚潮秘教,在普利茅斯扎根太深了,而獵魔之槌的清理行動非常迅速,在一周內就清滅了普利茅斯七成以上人口。
其中會有無辜者嗎?我想是會有的,但我同樣能夠理解他們。
眾神紛爭不休,邪魔不計其數,若能統一所有生靈的信仰,就會有天國降臨…有人如是堅信著。
但我沒有信仰。
或者說,我只信仰身為人的靈魂。
人的自由與意志是如此高貴,甚至能高出天國之上,連神都無法令人屈服。
寫到這里,克蘭的筆力加重,鋼筆尖微微顫抖著,漾開的墨水浸染到了下一行。
遠處的海浪聲隱約傳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克蘭的心漸漸下沉…今天是法穆菈對那女孩行刑的日子,她試圖拿女孩作誘餌,將那喚潮秘教的幕后真兇一舉殲滅。
不論成功與否,都勢必會有人犧牲。
或許是那身懷海神血脈的女孩,或許是虔誠狂熱的牧師。
又或許…會是這座陰影籠罩小鎮里茍活的平民,亦或是,我。
連同我,都有可能死在今日,這場即將到來的審判里。
克蘭的目光微微閃爍,再次書寫道:
人是自由的,卻又是渺小的;是無力的,卻又是勇敢的。
到最后,我只能做些我力所能及的事,在海嘯來臨前,多拯救幾條性命。
而這場審判的終局,究竟會以怎樣的形式上演,我…
書桌突然開始震動,墨水瓶打翻,墨汁浸染大半張牛皮紙。
克蘭趕忙起身,發覺竟然是整座房屋都在震顫,目露驚動,詫然地探身窗外,向海岸線的方向眺望。
頓時,克蘭瞳孔收縮,臉露震撼,喃喃自語:
“我的上帝啊…”
克蘭發誓,自己這一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大規模的魚人群。
簡直就像噩夢般的震撼。
灰濛濛的天幕壓得人喘不過氣,海岸線上出現無窮無盡的陰影,浪頭翻涌,魚人們破浪而出,濕漉漉的身軀泛著冷光,空洞的瞳孔好似幽靈,前仆后繼,擠在海岸上,隨著怒浪拍打礁石激起的碎沫,從沙灘往小鎮涌來,就連大地都在震顫!
突然間,一道閃電撕裂了天空,驟然劃過的電光照出魚人密密麻麻的背脊,尖銳的鱗片連在一起,仿佛鋼鐵鑄成的海浪。緊隨其后的,是震耳欲聾的雷聲,好似有巨人揮動著重錘,每一次砸落都劈下一道驚雷,將偉力宣泄在波瀾壯闊的海面,大浪與狂風一起發出咆哮!
暴雨如注。
普利茅斯上空。
枝杈狀的雷電在烏黑的云層里閃滅,暴雨如水庫放閘般轟然下墜。
幾乎是在轉眼之間,風平浪靜的小鎮,就已經被暴雨席卷,好似一艘在風浪中不斷起伏的小船!
“海岸那邊,究竟發生了什么?”
克蘭腦中閃過這樣的念頭,心中匪夷所思。
“怎么突然之間就變了天,這成千上萬只的魚人,又是從哪里冒出來!”
一刻鐘之前。
普利茅斯的海岸上。
一群穿戴板甲,手持連枷,面覆鐵盔的牧師,靜默佇立。
壓抑而肅穆的氣氛,籠罩著這片沙灘,就連聒噪的海鳥都噤聲,自覺繞離。
海風凜冽,卷動瘦弱少女破爛的布袍,她負著手被鐵鏈綁在一塊礁石上,雙腳被海浪不斷沖刷著,憔悴的臉上雙眼無神,眼皮輕輕耷拉著。
遠處。
哈維凝望著海倫娜。
知道她已是心如死灰,陷入絕望。
因為這樣的神情,哈維在遭遇海難時,也曾從凍到蒼白的妹妹臉上見到過。
他低下頭,愁苦的面容上輕闔雙眼,顫抖著發出一聲嘆息。
“由你來執行審判,哈維。”
冷漠的聲音,從哈維的背后響起。
身披寬大風衣的黑發鐵面女人,手拄一根黑金權杖,走至哈維身邊,與他并排站立,語氣不帶任何情感色彩地道:
“哈維,當對假先知施以硫磺之火,教她悔改,于審判前得到救贖。”
哈維怔在原地,嘴唇不斷顫動著,干澀地說:
“法穆菈審判長…我…”
“想想你的親人。”法穆菈冷淡地頷首,示意道,“這是你應行的義舉。”
哈維的臉上閃過痛苦與掙扎之色。
冰冷刺骨的大海,扎進腿腳的木船殘骸,海中浮沉的尸體,親人沉重的黑棺…這一切的一切,竟起源于兩個海神信徒之間無聊的爭論。
荒謬,實在太荒謬!
這世上有太多肆意妄為的超凡者,這些力量成為他人痛苦的源泉。
既然這樣,何不將一切的異神全部取締,將偉力歸集于一身。
不論是喚潮秘教,還是海神血脈,都是必須要凈化的罪惡…
這是…必要的犧牲!
他手中拿著法穆菈遞來的火把。
火把燃燒著金黃色的烈火,散發刺鼻的硫磺氣味,隨海風蔓延開一道長長的黑煙。
哈維亦步亦趨,走向綁在礁石上的海倫娜,愁苦的面容顯得愈發得悲傷。
他站在海倫娜的面前,看著嘴唇泛紫、淌出鮮血的少女,不自覺咬了下嘴唇。
海倫娜虛弱地睜開眼睛,眼中倒映出哀傷的牧師,仿佛認清了命運一般,露出一抹釋然的微笑。
“我已經,經歷過兩遍,這樣的景象…哈維先生。”
比起仁慈的哈維,海倫娜更像是面對行刑的那個老練者,比他更了解殘酷的命運,并已認清即將到來的死亡。
“請不要為我哭泣。”
這一刻,在少女憔悴的面容上,仿佛籠罩著神性的輝光,溫柔道:
“做你認為對的事情就好。”
驟然間,撕裂天幕的閃電,將哈維的思緒快速拉回到海難的那個夜晚。
漆黑冰冷的海面,到處是遇難者的尸體,落水的少女已無力哭泣,用冰冷的手撫摸木板上死死拽住自己的哈維的臉頰,柔聲道:
“哥哥,不要哭泣,你…要活下去。”
“為了我,活下去。”
哈維崩潰,跪在海倫娜的身前。
手中的硫磺火把掉在海水之中,發出呲呲的聲響。
“審判長!”
哈維哽咽道:“我們…真的是正義的嗎?!”
海灘之上,一片死寂。
獵魔之槌的牧師們個個面覆鐵盔,好似無情的陪審團,發出震耳欲聾的沉默聲。
法穆菈鐵面上的紅瞳,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冰冷得好似雕像。
她舉起權杖。
嗡——
權杖頂端的紅寶石,好似能量裂解,釋放灼熱紅光。
海岸之上,響起一聲槍響。
哈維雙目失神,胸膛被高溫射線溶出一個空洞。
透過空洞,能看見被綁在礁石上的海倫娜,瞳孔震顫,淚水淌過臉頰。
哈維栽倒在冰冷的海水之中,血液漸漸蔓延,將海水染成暗紅。
雅雀無聲。
僅有法穆菈的聲音,好似食腐海鳥盤旋在眾人頭頂。
“各人被試探,乃是被自己的私欲牽引誘惑的。”
法穆菈輕闔雙目,誦讀《雅各書》經文,遺憾地說:
“私欲既懷了胎,就生出罪來;罪既長成,就生出死來。”
海浪拍打著沙灘,唦唦的聲響回蕩,已經開始下雨,淅淅瀝瀝的雨點墜落在海面上,激起千萬道漣漪,海倫娜哭泣著,雨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猛增。
就連海倫娜自己,都分不清她因為什么而哭泣。
她懷念每日給她送餐飯的哈維先生,他是個好人,但好人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總是無法生存。
她看著逐步朝自己走來的法穆菈,看著她臉上殘酷的鐵面具,眼瞳中躍動著黃金色的火苗,一股莫大的恐懼將她籠罩。
海倫娜發出無聲的啜泣。
暴雨如注,大海開始顫抖,好像有股極為可怕的力量在海面之下醞釀。
血脈中的力量,引動來自大海的潮汐,狂風、暴雨、雷霆,頃刻間降臨。
站在昏天黑地,狂風呼嘯的海岸線上,法穆菈靜靜凝視著瘦弱少女,忽然伸出手掌。
海倫娜的瞳孔驟然收縮,絕望與恐懼如針般刺激著她的心臟,尖叫道:
“求你,不要!”
在礁石的后方,突然卷起三丈高的巨大浪頭。
牧師們驚駭地望著,覺察到其中的水元素已經凝練到恐怖的范疇,那股沖擊力絕非人類之軀所能抗衡!
法穆菈目不斜視,在她的腳下,蔓延開一層熾熱的火環。
腳底的海浪被蒸發,露出赤裸的沙灘,火環所及之處,分開海浪,就連從天拍落的巨大浪頭,都瞬間被這股熱浪蒸發、汽化,升騰起滾滾白煙。
“相信你的價值吧。”
法穆菈輕輕將手,搭在海倫娜顫抖著的頭頂,平靜道:
“接下來,會有很多人因你喪生,也會有很多人因你得救…”
海倫娜的淚已經干涸,臉上殘留著淚痕,怔怔地問:
“…價值?”
法穆菈沒有回答,伸手取下鐵面,一雙眼眸中的金色烈火快要沸騰,脖頸與面頰處扭曲著金色符文,釋放出炙熱的高溫,蒸騰周遭的空氣,令她看起來神圣而妖冶,殘忍而神秘。
她橫舉權杖,手中權杖瞬間被金色火焰吞噬,轉變成一柄燃燒著烈火的單手劍。
透過法穆菈那雙冰冷的黃金瞳,海倫娜從倒影之中,看到令她終身難忘的景象——
在海平線的盡頭,好似有一座要塞從海底拔地而起。海水向兩旁分開,露出巨大的海溝,從那海溝之中,緩緩升起一頭龐然巨獸的黑影。
在巨獸的兩旁,匯聚著數不清的魚人,它們爭先恐后,涉過大海,面目猙獰。
巨浪滔天,回蕩來自深海的低鳴。
那是一頭龐大如山的皇級巨蟹,眼睛猶如燈塔,目光好似射出的光柱,穿透茫茫海霧,每一只鉗子都如鐵塔般巨大,海水從它的甲殼上滾落,好似瀑布傾瀉,發出轟鳴。隨著它的移動,散發難以言喻的壓迫感!
海倫娜屏住呼吸,臉頰蒼白。
海岸線上,信念堅定的牧師們,身軀也不由自主地產生動搖,眼中難以自禁的流露恐懼。
“皇級魔獸,克拉肯之爪。”
法穆菈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毫無波瀾起伏,陳述道:
“傳奇魔獸,克拉肯的后裔,同時是海神眷屬,而它之所以會和魚人王合作——”
法穆菈冷冷注視海倫娜。
“是因為你。”
“我?”海倫娜難以置信。
“它要殺死你。”
法穆菈漠然地道:
“許多年前,克拉肯背叛了海神,被世人冠以北海巨妖之名,而它的子孫后裔,這么多年來一直在尋找海神血脈的下落,就是為了斬草除根。”
海倫娜的身體顫抖,絕望地合上雙眼。
背叛的海神眷屬,魚人王,獵魔之槌…不論是誰,都想要取走她的性命。
海倫娜心想,自己甚至不知道做錯了什么,還連累了哈維先生。
如果現在有個人來告訴海倫娜,只要自己一死,所有的災難都會結束,海倫娜也會甘愿赴死。
可是…海倫娜的心臟砰砰直跳,眼淚止不住地滑落…可為什么,我還是好害怕,我還是想要活下去…
不管是天使也好,惡魔也罷,誰來…
誰來救救我!
“會結束的。”
仿佛洞悉了海倫娜的心聲。
法穆菈俯瞰著少女,眼中帶上一絲悲憫,輕聲道:
“等你死后,我會保證,這一切都會迎來終局——”
“我不同意!”
箭矢呼嘯生風,直沖法穆菈的后腦勺。
她輕輕側頭,箭矢擦著她的發絲,射中礁石上的鐵鏈,‘叮’地激起火星,擊碎鐐銬。
法穆菈平靜地回頭,在海岸高崖之上,黑發青年手中握著由暗影編織成的大弓,頭頂劃過雷電,映照出他堅毅的眼神。
葉芝冷聲道:
“這個人,我暗夜教派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