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霧山東北三十里,有片山坡。
每至初春時分,坡上綠柳環繞,黃大戶邀集白羅縣有名望的鄉紳,在林間舉辦詩會,曲水流觴,悠然自得。
東柳山莊的名頭,在平陽府文人墨客圈子里,也是有一號的。
在他們筆下,這座林間莊園鳥語花香、生機盎然。
可惜此時還是嚴冬。
霜雪摧殘,柳樹枝條光禿禿的。
夜色之下,沒有遮掩的東柳山莊,像一座張開大嘴的噬人魔窟。
坡下有數百個地窩草棚,頂棚鋪著茅草,壓著石塊,籍此抵御大雪寒風。
對于黃霸天家的長工和佃戶而言,這是名副其實的活棺材,生住死葬,頗為方便。
有人言:“棚塌地陷直作墳,徒看朋輩新成鬼。”
柳樹坡上的莊園歌舞升平,坡下卻每天都在上演人間慘劇。
“死婆娘,別薅了!”
“不薅怎么辦?火馬上滅了。”
“把頂棚薅光,風雪吹進來,你是要全家人凍死嗎?”
“誰讓你不去坡上砍柴?火塘一滅,我們撐的過去,小寶怎么辦?”
未滿周歲的嬰孩躺在火塘邊的稻草堆上,似乎聽見了父母的爭吵,哇哇大哭起來。
婦人忙掀開衣襟,只是餓得干癟,任憑這么費力,也喝不上一口母乳。她只能用稻草沾些溫水,涂濕小寶的嘴唇。
干瘦的漢子看著逐漸熄滅的火塘,心一橫,坐起身道:“我去坡上砍樹!”
那婦人聞言,卻露出驚懼之色,忙道:“當家的,我剛才說胡話,你千萬別當真,坡上的樹,萬萬砍不得!”
干瘦漢子發狠道:“伸頭一刀,縮頭,也是等死。”
婦人邊哄小寶,邊哭道:“吳老三就砍了一顆枯死的柳樹,還沒燒小半,黃府家丁找上門,抓了人走。過了半夜,丟回一具冷冰冰的尸體。”
“當家的,你要我和小寶,和吳老三爹娘一樣…掘家為墳嗎?”
掘家為墳!
鄉野之人,不通文墨,但創造的詞語,往往比文人筆下的花團錦簇更加撼動人心。
干瘦漢子欲哭無淚,坐在直不起腰的地窩子里,聽著外面風號雪嘯,默然半晌,他突然抬頭,看向草棚外。
除了風雪聲,方才似乎還聽見了別的聲音。
婦人驚問道:“當家的,怎么了?”
“別說話!”
婦人擔憂道:“是黃府家丁嗎?又有人偷偷上坡砍樹了?”
漢子終于聽清了,是腳步聲,很多人的腳步聲,沖著坡上東柳山莊去的。
漢子的聲音透著興奮:“閉嘴,來土匪了。”
婦人驚懼道:“土匪?我們要不要向東柳山莊示警,黃管家說過…”
漢子從稻草堆里摸出把生銹的柴刀,雙眼泛光,冷笑道:“示警?萬一黃家誣陷我們與土匪同伙怎么辦?”
兩百多人上了柳樹坡,坡下地窩子一片寂靜。
東柳山莊。
身高不足五尺的佝僂老者,坐在太師椅上,手里捧著一卷朱子集注,他抬起左腳,兩個妙齡俏婢,為之脫下長靴、綢襪,再將雙腿輕輕放入銅盤中。
“嗯?”
他放下書卷,眉頭微皺。
年長些的婢女連忙道:“老爺,是水涼了嗎?”
老者和煦一笑:“水溫正好。阿歡你把火盤移開點,火太旺了,老爺我還沒老到要用四個火盤圍著。”
阿歡依言,稍稍推開正對著的兩只火盤。
另一婢女笑道:“老爺身體可好了!上次…如嬌姐姐第二天…腿都是軟的。”
老者高興道:“銀玉這是怪老爺偏心了,那老爺今天晚上,好好賞你!”
那丫鬟只是洗腳婢,照說沒有服侍的資格,偏她生的青春靚麗,這種年輕活潑的氣質,是歷經滄桑、浸泡在陰謀算計中的中老年男子,最為癡迷的。
銀玉嘴甜,邊用毛巾擦拭,邊笑道:“奴婢先謝老爺賞賜了。”
名叫阿歡的婢女,穿著尋常粗布衣裙,相貌平平,嘴角還有顆黑痣,叫人心生不喜,只是看她儀態端莊,舉止有度,才派了洗腳的輕松差事。
這時一年輕男子從門外走進來,頭戴儒巾,有幾分書卷氣,他走到近前,悄悄瞥了眼銀玉,對老者拱手施禮。
“爹,剛收到飛鴿傳書,司空幫主回信了。”
“如何?”
“就四個字,暫且忍耐。”
“暫且忍耐?”
“爹,如此看來,這清風寨來頭不小,連神農幫都有所忌憚。他下帖索要兩千石糧草,要不還是給他?”
那未滿五尺的老者,正是東柳山莊主人,黃霸天。
儒巾男子是黃家長子黃富春,去年晉地省試,得了舉人功名,學問如何不好說,為人的確精明強干。
黃霸天皺起眉頭,揮了揮手,兩個洗腳婢抱著銅盤水壺退出大堂。
黃霸天皺眉道:“府中哪來兩千石糧草?”
黃富春皺眉道:“孩兒想,折算成銀兩也是一樣的。”
黃霸天心疼道:“那得近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啊!為了你的舉人功名,已經支出了三萬兩。”
黃富春笑道:“父親勿要煩惱,我們利用清風寨的勢力,進一步控制云霧山方圓三十里,所有的茶園、藥園,明歲收入,只增不減少。”
黃霸天問道:“清風寨會同意嗎?我怕他們獅子大張口,得寸進尺。”
黃富春想了想,道:“清風寨下拜帖來,就是有要談的意思,他索要糧草,沒有只拿好處,不出力的道理。我想,張玉會答應的。”
黃霸天無奈道:“那只能如此了。”
他只是惡霸,沒有司空煥的撐腰,在土匪面前,終究要矮三分。
且說這邊,兩婢抱著洗腳水,走到后院門外溝渠邊,慢慢傾倒。
“誰家女兒賣作奴,誰家父母裹草席,誰家清白涂作炭,誰家牛馬不當人…”
名叫阿歡的年長婢女,輕輕哼唱著,曲意哀婉,似有千般愁緒。
銀玉好奇道:“阿歡姐姐,你不高興嗎?”
阿歡苦笑道:“你在這里高興嗎?”
銀玉毫不遲疑道:“當然高興!在家里,我每天只能吃半個黑饃,在黃府可以吃到肚圓,還有比肚圓,更教人高興之事嗎?”
阿歡道:“可人活著,不只是求個肚圓啊,牛馬不也肚子圓嗎?”
銀玉驕傲道:“阿歡姐姐說的不對,這個冬天,坡下樹皮都啃光了,黃家的牛馬,才能肚圓!”
阿歡不再說話,黑暗中似乎有什么東西閃爍了一下。
有人!
人臉的輪廓在黑夜中逐漸清晰,一個個兇惡大漢,拎著刀槍,從樹林子中殺出來,無聲無息,朝著黃府包抄過來。
阿歡沒有說話,站在原地。
銀玉轉身要逃入黃府側門,高喊道:“有土匪!”
弓弦錚鳴。
一只羽箭從后心射入,未滿十六的嬌俏丫鬟倒在黃家的門檻上,臨死之前,她用盡最后的力氣,向里面爬了三步。
“就是死…我也不是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