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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七章 榻前問策

  隨著寒暄深入,皇帝、皇后登門探病第一階段宣告結束。

  朱祐樘揮揮手,讓懷恩和覃吉等人去把慰問品送進府來,同時讓妻子去跟老岳母金氏相處,傾述別后衷腸,而他自己則留了下來,繼續跟張巒說事。

  本來這種私下奏對,應該把所有人都給屏退,但朱祐樘自己也知道張延齡在張家的地位,所以把小舅子也給留了下來。

  這樣張延齡就可以正大光明站在張巒身邊傾聽二人對話,原則上只要沒人問他,他是不能隨便出聲的。

  朱祐樘開始介紹他了解的情況:“岳父受傷后,懷大伴與我說,現在朝中有人懷疑,說岳父是詐傷。”

  “沒有,絕對沒有這種事。”

  張巒搖頭苦笑,指著自己的腿道,“陛下您也親眼看到了,這可做不了假。”

  “我知道啊。”

  朱祐樘很隨和,笑著道:“岳父好端端的,怎么可能詐傷呢?不過懷大伴他們說,現在讓別人覺得岳父乃詐傷或是好事,正好可以藉此整頓朝務,對此我不是很明白。”

  張巒琢磨了一下,微微頷首:“其實…懷公公說得不無道理,但就看要整頓誰了。”

  朱祐樘道:“我剛登基,很多事都不明白,全靠懷大伴、覃昌他們提點…他們跟我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把父皇在位時那些個尸位素餐之人給悉數撤換掉,但需要一個由頭,否則會讓人覺得我忤逆不孝,不按照父皇設計的施政方針和路線行事。”

  “嗯。”

  張巒先是點頭表示認同,隨即才想起看兒子一眼。

  他想看看兒子是否有別的表示,讓他回答出個不一樣的答案。

  但看張延齡氣定神閑的樣子,兒子似乎也認可這種說法。

  朱祐樘嘆了口氣,道:“可我是真不懂…懷大伴一直說,讓我以梁芳案為基礎,慢慢擴大化,多牽扯幾個人進來,這樣就算不把涉案的相關人等問罪,他們也會知難而退,主動上疏請辭,如此就達到新老更替的目的。”

  張巒想起兒子曾經提醒過他的話,心說這下可算是有我發揮的舞臺了,平時跟兒子多聊聊天,從他那兒取取經,現在不就派上用場了?

  看來工夫沒白花啊!

  “陛下,您看是否這樣…朝中老臣,咱能不動的暫且先別動。”

  張巒建議道。

  朱祐樘非常驚訝,圓睜著眼睛問道:“連岳父也認為,如今不應該大動干戈,是嗎?”

  張巒一怔。

  心想,我這女婿是來我這兒找認同的嗎?

  為啥他眼神如此神采熠熠?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難道他不該想,如何扶持自己人上位?

  對了對了,吾兒曾說過,咱這位皇帝女婿性格比較內向靦腆,他不喜歡瞎折騰,尤其怕見生人,連朝會他都不想見一些生面孔,所以盡量把朝議規模縮小到一定范圍。吾兒還說這種內向的人最怕麻煩,有時候在人際交往上,會顯得惰性十足。

  吾兒英明啊!

  心中有了底,張巒正色道:“確實應以不動為主,但有幾個關鍵位置還是要動一動的,以安天下人悠悠之口。”

  朱祐樘好奇地問道:“那岳父認為,應該動哪些人,又有哪些位置不宜進行更迭呢?”

  張巒問道:“陛下覺得,現在內閣事務,是否走在正軌上,能否及時完成對天下政務的審核,甚至做好陛下顧問之事?”

  “這個…”

  朱祐樘沒想到老岳父如此專業。

  要不要動其位置,并不看親疏遠近,全看是否能勝任工作。

  能者上,庸者下!

  內閣設立之初,閣臣只具有顧問身份,皇帝為最終決定的權力,而內閣大學士很少有參決的機會,直到仁宣年間,地位才日益受到尊崇,而到了景泰、成化年間,內閣開始兼管六部尚書,終于成為皇帝的最高幕僚和決策機構。

  在方便新君掌握朝政的前提下,業務考核應從內閣開始。

  “好像確實不太行。”

  朱祐樘搖頭道,“我幾次讓人去內閣就某件朝事詢問閣臣的意見,可惜他們的處理策略根本就不如懷大伴他們這些司禮監秉筆,非常讓人失望…這不像是一個胸有韜略的文官魁首應有的表現…”

  張巒調笑道:“萬安年輕時或許有些才能,但現在嘛…人稱‘萬歲閣老’,除了高呼‘萬歲’外,別的啥都不會做,簡直是尸位素餐的代表人物…就先動他,把他撤換下來,讓劉吉當首輔試試,或許能改變當下懸浮的官場環境。”

  朱祐樘問道:“劉吉不是人稱‘劉棉花’嗎?概謂其人富于權術,善于看風使舵和自我偽裝,雖經常被御史言官彈劾,但卻一直不失官位乃至繼續升遷,倒是彈劾他的人被貶官去職,就好像棉花耐彈甚至越彈越發一樣…哦對了,這還是岳父…以及延齡跟我說的呢。”

  “呵呵。”

  張巒聽到這兒,不由笑出聲來。

  看來自己以前說的那些話,對女婿的影響還是很大的,至少給了女婿一個從不同角度看待朝廷問題的契機。

  通過綜合對比,讓朱祐樘知道,原來萬安這個首輔就是一切弊端的罪魁禍首,至于劉吉嘛,那就是個善于扯皮的昏聵官僚。

  張巒分析道:“陛下,您看情況是不是這樣…萬安把持內閣的時間太長了,朝中門生故舊遍布,且他戀棧權位不肯松手,導致朝政松弛,要想讓吏治恢復清明,只能讓他退位讓賢。這樣就算劉吉還是那個‘劉棉花’,但只要有徐閣老撐著,想來朝廷就不會出太大的偏差。”

  朱祐樘皺眉:“岳父,你能說得清楚一點嗎?”

  “這個…”

  張巒看向小兒子,手一擺,“讓吾兒說說吧。”

  “延齡,你來說。”

  朱祐樘隨即就把目光轉向小舅子。

  張延齡絲毫也不怯場,侃侃而談:“家父的意思是說,現在內閣之所以不做事,主要是萬安這個頭帶得不好…只要讓萬安致仕,那內閣上下就會有一股緊迫感,本來不做事的人也得做事,那個‘劉棉花’說不一定突然就變得勤政起來,成為陛下的有力臂助。”

  張巒點頭:“對,就是殺一儆百的意思。”

  朱祐樘欣慰地笑道:“聽岳父和延齡這一說,我終于明白了,換什么人以及換多少人,其實效果大差不差,重要的是把那個最不會做事的人給挑出來,讓他離開朝堂,端正為官風氣,是這意思吧?”

  “對對對。”

  張巒笑著回應。

  朱祐樘道:“可是…以什么理由呢?最近很多人都上了請辭的奏疏,唯獨…萬安沒有上。”

  張巒一時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回答。

  張延齡卻在旁暗笑。

  萬安在成化朝末期,也就是朱見深病重期間,曾多次上疏請辭,是因為他知道不走的話可能會被成化帝秋后算賬。

  而隨著新皇登基,萬安以擁戴之功自居,這會兒讓他走他都不會走。

  朱祐樘的意思是,萬安此人不識趣,不肯自己上請辭的奏疏,總不能讓我直接趕他走吧?

  作為一個以仁義為立身根本的皇帝來說,這種事我不能干啊!

  張巒此時顯得非常自信,道:“陛下,其實您不必著急,萬安自視甚高,他會自己犯錯的…

  “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做出令人深惡痛絕之事,逼著他非離開朝堂不可。陛下只管耐心等待。”

  朱祐樘笑問:“岳父怎知道?”

  “這個…”

  張巒說話間,下意識往兒子那邊瞅了一眼。

  心里盤算著,正因為我有個“活諸葛”一般的兒子,平常跟他交流多了,發現再來應付這個當皇帝不久稍顯稚嫩的女婿,那就是得心應手,游刃有余。

  這大概也跟我平時接觸的都是李孜省、徐瓊這種老狐貍有關,能跟他們高談闊論,還應付不了你這只小雛鳥?

  朱祐樘微微頷首:“那我就只能先等等了。”

  “對,只需靜待事情發生就好。”

  張巒點頭附和,隨即自我解嘲,“可惜臣這腿傷得不是時候…希望能早點兒痊愈,好回去為朝廷效命。”

  “岳父,你不用太過著急,有事的話,我會讓老伴他們過來問你,只是可能會辛苦你一下了…有時候我這邊真得靠你來出謀劃策。”

  朱祐樘臉上帶著幾分歉意。

  看看,我來探望你的病,卻又讓你為朝廷做事,我內心有愧啊!

  張巒卻覺得,我這是大權獨攬的節奏嗎?

  待在家中養傷,居然還養出福氣來了?

  皇帝以后會不時派人來問策?

  那是不是意味著,我就算不入閣,也能以皇帝岳父的身份,為皇帝參謀國事?

  難怪李孜省現在拼命巴結我,原來誰跟皇帝關系近,誰就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張巒趕緊表態:“這些都是臣應該做的…再說老躺著也著實無趣,能為朝廷做點兒事,為陛下分憂,臣心甘情愿,日子也過得充實些。”

  “呵呵。”

  朱祐樘笑道,“岳父能有啥說啥,這樣很好!我身邊少有像岳父這般說話如此坦率直接的…與你交談,不知怎的…就會覺得很輕松,啥煩惱都沒了…”

  張巒一怔。

  我這么親善嗎?

  以至于讓一個自閉的少年都對我敞開心扉?

  不對,那是因為我跟他已經很熟悉了…

  吾兒又曾跟我說過,這自閉的人一旦有人能打開他心扉,他不會介意與之相處,甚至相處起來比一般人更加熱情和開朗。

  張巒笑著為自己解釋:“臣為人就是這樣,在世人看來或有些不正經,但臣不喜歡藏著掖著,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但這樣有時候連得罪人都不知道!”

  “得罪就得罪吧,道不同不相為謀,只要我欣賞岳父的好就行了…以后我這邊有什么事情,岳父只管提出來,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我期待岳父能助我成為一個有為的明君!”

  朱祐樘說完還沖著張巒鼓勵地點了點頭。

  顯然他這個皇帝也覺得,一個人誠實些,總比時時叫人去猜其心思和動機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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