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二百九十三章 砧板上的肉

  李孜省出宮時,心情空前愉悅。

  祥瑞按時出現,正好是在太后上徽號的儀式上,這顯得自己洞悉天機,乃當仁不讓的大明第一天師。

  且皇帝還收拾了韋興,接下來很可能就是將這把火燒到梁芳身上。

  雖然梁芳對他李孜省有舉薦之恩,但在李孜省權力大了后,仍舊覺得梁芳是個不穩定因素,畢竟那廝掌握有軍權,且飛揚跋扈慣了,誰也不想上下班途中被一伙兵痞暴揍一頓甚至直接人間消失,一直琢磨著怎么才能把梁芳給打垮。

  這下終于逮到機會了。

  “李仙師。”

  出宮路上,李孜省正跟沈祿有說有笑,身后司禮監掌印太監覃昌一路小跑而來。

  李孜省擺擺手,示意沈祿跟著通政使司的官員隊伍一起出宮,而他則回頭應付覃昌。

  “覃公公,您這是…?”

  李孜省臉色不冷不熱,內心就算竊喜不已但表面上卻依然波瀾不驚。

  覃昌道:“剛傳來消息,說是韋興已被下了詔獄,掛上了刑架,下一步很可能就要大刑侍候。”

  李孜省故作驚訝地問道:“問題這么嚴重嗎?”

  覃昌嘆道:“此案關系重大,涉及太后娘娘心結,咱這些做臣子的不能袖手旁觀。這不陛下剛吩咐下來,讓您去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萬和寺重修中涉及的貪污受賄、侵占公款、以次充好、褻瀆神佛等罪過仔細查上一遍。”

  “為何會是我?”

  李孜省也很迷糊。

  你們內廷自個兒的貪腐問題,居然讓我一個外臣去查?

  我查案,是能調動三法司還是能東廠和錦衣衛的人員啊?

  明顯找錯人了吧!

  覃昌道:“陛下已讓東廠和錦衣衛配合您查案,這不萬和寺重修工程已竣工,需要您這個當代天師親自去瞧瞧,以辨別真偽。眼下錦衣衛還不太敢對韋興用大刑…”

  李孜省點頭道:“只因為太后娘娘一個夢,又因為我幾句解夢的話,就要對一個勤于辦事的內臣用刑,實在說不過去。”

  “所以需要您去調查清楚。”覃昌道,“陛下眼下不相信任何人,怕是只有您的話才最能得陛下心意。”

  “那我只能…奔走一下了。”

  李孜省臉上終于呈現笑容。

  我這取得了皇帝的絕對信任啊!

  你以為容易嗎?

  這可是我經歷了千難萬險,打敗諸多競爭對手,才混到今日今時的地位。

  覃昌道:“您先莫要去旁處,也別見什么人,尤其是…梁芳那邊,定不能相見。咱家這就派人去通知錦衣衛,讓他們派人護送您前去萬和寺,您先回府稍作等待。”

  “好。”

  李孜省笑道,“那就麻煩覃公公了。”

  李府。

  李孜省回到家中,一路哼著小曲兒,唱的還是經典的《天仙配》的調子,心中那叫一個得意。

  龐頃在書房見到他時,李孜省正坐在太師椅上,翹著二郎腿悠閑地喝著茶。

  “道爺,今日一切如您所料,祥瑞來了,我等在宮外看到那一幕,俱都為之振奮。”龐頃恭維道。

  李孜省擺擺手:“什么如我所料,分明是來瞻他推測出來的…你覺得我喜歡爭那功勞的人么?”

  龐頃連忙附和:“是極是極,您從不爭功。可您這笑得合不攏嘴…是為哪般?”

  一邊說不爭功,一邊卻在那兒樂得不要不要的,顯然你這是得到皇帝的褒獎了。

  “沒個眼力勁兒!你以為本道爺是為那天降祥瑞嗎?乃是為另一件事…韋興機關算盡,結果被來瞻給算計,現在人已在北鎮撫司衙門,掛到刑架上去了,就等著我去萬和寺查個究竟,回來就可以對他大刑伺候。哈哈。”

  說到這里,李孜省已經笑出聲來。

  龐頃皺眉道:“怎這么快?”

  李孜省道:“你是不知道,太后老奸巨猾,裝腔作勢起來,誰都扛不住…咱這位陛下就像從沒見識過他母親的手段一樣,被拿捏得一愣一愣的,當即就派人去把韋興給拿下了,隨后就送進北鎮撫司大牢。”

  “不查證就拿人?”

  龐頃還是很驚訝。

  “查證什么?太后娘娘做了噩夢,還跟陛下說了,那就算是證據確鑿。”

  李孜省道,“不過回頭,陛下肯定會知道這一切是太子和來瞻在搞鬼…不知陛下會作何感想。”

  “您已去過萬和寺了?”

  龐頃問道。

  “還沒去,等錦衣衛的人前來…你去門口等著,人一到就叫我…哦對了,我出城去調查的時候,你到張府通知來瞻一聲,就說這件事辦成了。”

  李孜省一副舒心的模樣,笑著道,“梁芳和韋興也算是機關算盡,他們怎么都不會想到,有朝一日竟會栽在區區萬和寺重修上。常在河邊走,總有濕鞋的一天,只是沒想到這一天這么快就到來!”

  沒過多久,錦衣衛指揮使朱驥就親自帶人到了李府,陪同李孜省一起前去萬和寺。

  且錦衣衛提前派人查封了萬和寺,杜絕人員出入,以保證李孜省去查案的時候不會出什么亂子。

  龐頃隨后趕到張府,把此消息告訴張巒和張延齡父子。

  “張先生,以我家道爺所言,眼下陛下或還不知曉這事的始作俑者,只是一味地討好皇太后。要是回頭醒悟過來,您這邊…或要擔一些事。”

  龐頃善意提醒。

  張巒嘆道:“本就是為了讓太子生出爭強好勝之心,讓太子變得更有城府…咱一心一意為太子做事,為何要瞻前顧后考慮那么多呢?”

  “您倒是想得開。”

  龐頃說話間,目光不自覺飄到張巒身后的張延齡身上。

  張巒道:“這事不會再有何偏差吧?”

  龐頃笑道:“有沒偏差,要看用于萬和寺修繕的石木料的優劣上,不過以敝人所知,就韋興等人以往做事的風格來說,您所提之事必定罪證確鑿…其實這種事也就是沒人敢細究,很多人知情,但都不敢往上報罷了,這一查一個準兒!”

  張巒問道:“韋興現在被下了詔獄,那梁芳呢?”

  “梁芳暫時沒事。”

  龐頃笑呵呵地回答,看向張巒的目光滿是揶揄,好似在說,你現在擔心梁芳報復了?

  你先前跟什么天方國使臣一起參劾他,他最多覺得你是在胡鬧,沒把你當回事。

  這次你分明是鋌而走險,以梁芳錙銖必較的性格,一旦讓他知道是你在背后搗亂,肯定會找你的麻煩。

  “二公子,您覺得呢?”

  龐頃笑問張延齡。    張延齡聳聳肩道:“家父只是就事論事而已,并沒有針對誰的意思,既有韋興,還有梁芳…料想還有旁人參與吧?聽說承攬石木料供貨之人,好像是彭閣老家的公子?”

  龐頃笑道:“還真被您說著了,這事一旦落實,無論牽涉到誰,一個都逃不掉。陛下為了讓太后娘娘息怒,肯定會拿人開刀。

  “以前碰到這種事,陛下多半會大事化小,甚至會小事化無,但這次嘛…呵呵。說起來,真佩服您二位的見識,知道哪些路走得通,哪些路可直通山巔,了不得啊!”

  張延齡道:“沒我的事,都是家父布置得好。”

  “呵呵。”

  龐頃又在笑。

  你們父子倆,一個比一個機靈,但你這小滑頭,是我看過最有頭腦的一個。

  送走龐頃,張巒回來后坐在那兒,顯得悶悶不樂。

  “吾兒,你怎沒提醒為父,這事如此兇險?”

  張巒擔憂地道,“現在就折了個韋興,梁芳還沒咋樣,萬一讓他挺過去了,別屠刀先落到咱頭上來才好。”

  “那…爹您最近別出門了。”

  張延齡笑道。

  張巒道:“你不是說,這件事一定能把梁芳牽扯進來嗎?為啥陛下只讓人拿了韋興,而不動梁芳?”

  張延齡一臉嚴肅之色:“因為陛下也在等。”

  “等?”

  張巒很是好奇。

  張延齡道:“一是等萬和寺查探的結果,二是等韋興的口供,三就是等各方給出的反應。”

  “啥?”

  張巒道,“你說的前兩個,為父明白,啥叫等各方反應?等誰的反應?”

  “當然是等梁芳手下那群人的反應嘍。”

  張延齡笑道,“爹,您以為要動一個御馬監掌印太監,是那么容易的事嗎?要是真的容易,陛下先前就把梁芳給辦了,為啥只是冷落他,甚至連他的官職都沒下?”

  “這…”

  張巒又犯迷糊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帝一紙詔書下去,作為家奴的梁芳不該束手就擒嗎?

  難道中間還有隱情?

  張延齡道:“那是因為梁芳作為御馬監掌印太監,手上是有兵權的,沒有確鑿的證據,直接動一個帶兵的,陛下可不會干這種蠢事。

  “至于梁芳會不會造反…誰都知道梁芳一般是不敢造反的,但要是他狗急跳墻呢?誰敢承擔這種風險?”

  張巒點頭道:“為父明白了,梁芳若走投無路,悍然造反,哪怕只是帶幾個人圍攻宮門,陛下也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嗯。”

  張延齡道,“這叫防患于未然。先冷落,讓世人都知道,梁芳已經失寵,很快梁芳身邊聚集的擁躉就會與其產生隔閡。等過一段時間,再下梁芳的軍權,這樣就算梁芳想造反,也沒人跟他干了。”

  張巒咋舌不已:“你是說,陛下一早就在放長線釣大魚?”

  “是啊。”

  張延齡笑了笑,“這不,魚差不多已上鉤,可以適時收桿了。”

  張巒道:“可…就算如此,陛下真的會動梁芳嗎?”

  “這就要看一個關鍵人物的反應…爹,您能猜到是誰嗎?”張延齡笑著問道。

  “李孜省?”

  張延齡搖頭。

  “那是覃昌?”

  見兒子又在搖頭,張巒不由帶著幾分沮喪,催促道,“你快說,為父猜不出來。”

  “乃章瑾。”

  張延齡道,“此人乃御馬監提督太監,可以說是御馬監的三把手,但他卻是梁芳麾下實際掌兵之人,目前禁軍四衛的兵馬就掌握在他手上。

  “陛下既然敢動韋興,那就說明章瑾那邊…陛下已搞定,如此梁芳就算要造反,也沒法從京師內部完成,只能從京師外調兵…這意味著…現在的他其實已經是砧板上的肉了。”

  “章瑾?兒啊,你他娘的從哪里打聽來的消息?連這你都知道?真是稀了個大奇。”

  “爹,看來我是該幫您編撰個官員圖冊,讓您好好研究一下,將來在朝中才不會鬧出笑話來。”

  張延齡一臉認真地說道,“就以御馬監為例,御馬監設掌印太監、監督太監和提督太監各一人,其中提督太監是協助御馬監掌印太監執掌禁宮四衛兵權,這四衛分別是騰驤左衛、騰驤右衛、武驤左衛、武驤右衛。

  “章瑾作為提督太監,在宮里頗有名望,屬于是能跟梁芳制衡的關鍵人物。”

  張巒不以為意地道:“再怎么制衡,不也是梁芳的人么?你憑什么認為陛下已經把他搞定了?”

  “不一樣的。”

  張延齡搖搖頭。

  這個章瑾,張延齡多少知悉一些情況,他是弘治時期有名的御馬監太監,當時做到了御馬監掌印太監,而在成化末年他則只是提督太監。

  其為人謹慎,歷史上曾留下他對御馬監職責的介紹:“騰武四衛勇士,乃祖宗所設禁兵,以備宿衛扈從,名曰養馬,實為防奸御誨。”

  張巒突然生出幾分興趣,提議道:“那我們要不要提前去拜訪一下章瑾?先結個善緣?”

  張延齡苦笑著搖頭:“爹,您在想什么啊?有些中官我們可以見,甚至還要主動交好,關鍵時刻或可發揮奇效。但是,帶兵的咱千萬別隨便去見,要是被人誤會太子要接近兵權,對太子實在是有害無利。”

  張巒聽了驚出一身冷汗,感慨道:“還是你知道的多…對了,兒啊,你是從哪兒聽來的這些?是有人專門指點你嗎?”

  “哦,我經常出去打聽消息。”

  張延齡糊弄道,“爹,您該知道,徽商與內府掌權的中官基本都有往來,他們對于官商勾結之事非常在行,宦官之間的派系和恩怨糾葛門清,否則送錯禮的話會招惹來彌天大禍。

  “再就是覃云他們偶爾也會跟我講一些內宮的情況,近來我在京師做生意,豈能不把這些門道查清楚?”

  張巒臉色有些疑惑:“做生意還有這等好處?那為啥連你自詡對官場極為了解的二伯,也不知悉這些,還總來問我?”

  張延齡笑道:“術業有專攻,二伯在意的是河間府一地的官場結構,而咱以后瞄準的是京師官場。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以后咱跟二伯走得遠一點便是。”

  “嘿。”

  張巒嘆息搖頭,一副感慨之色,道,“家里有你這個天生智囊在,啥都不怕,我老張家祖上有德才能擁有你啊。

  “嗯,為父聽你的,最近哪兒都不去,就留在家里,否則恐怕剛出門就被梁芳拐了或是宰了…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咱可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大熊貓文學    寒門國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