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回去后,第一時間就去找正在煉藥的兒子。
“兒啊,正如你所料,今天就不太容易面圣了。”
張巒悵然道,“不過我也不知道是陛下那邊出事了,還是說陛下現在只信任汪機。總歸,為父感覺現在終于是解脫了。”
張延齡道:“爹,我看更大的可能,是陛下的身體和精神狀態開始出現惡化,已經不方便見外人了。”
“怎么說?”
張巒緊張兮兮地問道。
張延齡放下手頭的試管,把張巒叫到一邊坐下,這才氣定神閑地說道:“肝病發展到一定階段,一定會蔓延到腦子里,讓人神志不清…這是病入膏肓的具體表現。”
張巒驚訝地問道:“就好像年初的萬妃一般?”
“嗯。”
張延齡重重地點了點頭,“也不是說每個人都會直接進入瀕危的狀態,可能會有一個徐徐漸進的過程,就是神智逐漸不清楚,人說話開始顛三倒四,會出現精神異常亢奮,幾天不休息,以及一次昏睡一兩天又突然醒來的狀況。”
“那…陛下現在走到哪一步了?”張巒問道。
張延齡苦笑著搖了搖頭:“我從來都沒親眼去見過病患,上哪兒知道他病情具體發展到哪一步了?
“不過之前跟您所說的蜘蛛痣,以及陛下作息紊亂,都應驗了我的揣測,說明他的病情正在急速惡化中。”
張巒不解地問道:“你都知道病理了,難道不知幾時將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我是真不知道。”
張延齡解釋道,“我說點兒你聽不懂的,這其實跟人體內一種毒素數量有關,咱姑且稱之為膽紅素,有的人身體比較耐受,就算這種毒素含量已非常高,他也能硬挺下來,一直不出狀況。但有的人,明明毒素還沒升得太高,人就已經病入膏肓了。”
張巒皺眉道:“你是不是想說,萬妃因為年老體衰,所以挺不住,很快就掛了?而陛下則因為年不過四十,年富力強,耐受度相對更高些,所以一切都尚是未知數?”
張延齡點頭道:“也可以這么說,但主要還是看每個人身體的具體狀況,膽紅素只是肝病的其中一個指標,同時還有體內各種酶,我沒法跟您明說,但總歸,陛下這幾天應該是要渡劫了。”
“啊?渡劫?陛下要成仙了嗎?”
張巒本只是戲言一般說了句,但隨即臉色就變得陰沉下來,“要真是這樣,那陛下可不就真的仙游了?啊呸…這里沒旁人吧?會不會隔墻有耳?”
張延齡笑著寬慰:“這里專為陛下煉藥而設,誰敢隨意靠近?出了事,誰來過誰遭殃…內府的人更懂得這些規矩。”
張巒道:“唉,也就是咱父子倆才敢承攬這差事…你說咱究竟承受了多少壓力?本來這些應該都是太醫院的差事。”
張延齡說道:“我已經跟沈家姑父說了,讓他這幾天,去拜訪一下英國公和保國公…”
“你…”
張巒很驚訝,“你不會是想造反吧?”
張延齡白了張巒一眼,問道:“爹,您覺得咱爺兒倆有任何造反的本錢嗎?”
“咱…”
張巒突然意識到,自己有點被兒子的舉動嚇著,不自覺就言過其實。
“我們是在保障未來一段時間內,權力平穩過渡,但我們現在也弄不清楚,朝中各大勢力到底站在哪邊。尤其內閣兩位閣臣,由于我們主動揭破通州倉虧空案,其實他們已站在了太子的對立面上。”張延齡道。
張巒緊張兮兮地問道:“要是內閣大學士帶頭反對太子繼位,進而導致朝廷紛亂不止,豈不是我一手造成的惡果?”
“所以,爹,您應該親自去會會萬安。”
張延齡道,“要盡量安撫好他,讓他知道這個節骨眼兒上應該往哪邊靠。”
“我不去!”
張巒抗拒道,“明知道現在是多事之秋,我還跑去見萬安?怕是我豎著進萬府,橫著出來…到時候找誰說理去?”
張延齡笑道:“這次的事讓萬安抱頭鼠竄,他地位眼見不保,正不知該如何收場,難道您想讓他鋌而走險嗎?可現在您只要去一趟,就能將他給安撫住。”
張巒皺眉問道:“兒啊,你讓我這么做,到底何意啊?先前既然決定打壓萬安和劉吉,好不容易取得成效,為何轉頭就又要安撫?”
張延齡道:“一張一弛才是成功之道,難道你以后要指望李孜省來打理朝政?內閣這二人,必然有人要退下去,但退的既可以是劉吉,也可以是萬安,新皇登基直接讓兩位輔政大臣全都退出,你讓世人怎么評價當今陛下?舊人一概不用?你覺得,這符合太子以往寬以待人的人設?”
“這…”
張巒聽到這兒,突然覺得事情很不簡單。
但以他的思維,顯然還領悟不了其中深意。
“爹,其實不但您不理解,有些事我也不明白…就好像萬安和劉吉,世人都知道他們不是什么好貨色,但就是有一人留了下來,硬是頂著劉棉花的罵名,在朝中堅挺了幾年才退下去。”張延齡道。
“咦?你在說啥?誰堅挺?挺在哪兒?”
張巒一臉懵逼。
張延齡說的自然就是歷史上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明明弘治帝登基后,就可以把萬安和劉吉全都給解決了,事實證明弘治帝在擼下萬安時也絲毫不心慈手軟,但就是讓劉棉花一直留在朝中,背負那么多罵名還硬挺了好幾年才引退。
這大概就是一種態度。
讓世人覺得,新皇并不是會為臣子所左右的人,且對老臣有寬仁之心。
張延齡道:“爹,您不需要理解得太深,總歸您可以明確跟萬安說,無論他們曾做過什么錯事,或是否能得到太子的信任,至少以后太子需要他們中的一位來輔弼朝政,就看是用誰了。”
“我…”
張巒遲疑道,“兒啊,我貿然前去,若被陛下知曉,那我豈不成了亂臣賊子?”
張延齡笑道:“我都說過了,陛下現在神智已經開始不清楚,宮里已經有準備后事的意思,您覺得現在還有人會在意您是否去見萬安?就算真被陛下追究,只要您按我所說的回復,就一定不會有事。
“誰會相信您跟萬安前幾日還因為太子之事勢成水火,轉眼就冰釋前嫌,甚至要聯手完成朝堂的平穩過渡?”
“你…”
張巒嘀咕道,“今天為父就跟個傻子一樣…不過也罷,聰明了一輩子,也沒落得什么好。現在糊涂了,反倒功名加身,或許人還真應該得過且過,有些好東西才能從天上掉下來。要真什么都去計較,那就是一無所得。”
張延齡笑道:“爹,您的領悟很深刻啊。”
張巒道:“誰讓為父總聽你小子的話呢?這次要是不聽,那前面的活不就白做了嗎?要真像你說的,事情都順利改變過來,那為父真就可以高枕無憂,只等著…過好日子了。”
此時的張巒,似乎已經在開始憧憬新皇登基,自己作為擁戴功臣,享受旁人頂禮膜拜,成為朝中棟梁,甚至大權在握的場景了。
他也在想,李孜省感受過的,有朝一日我也想試試。
張巒果真就聽了兒子的話,當天就去見了萬安。
這兩天萬安都稱病在家,沒臉入朝,甚至已經做好了退出朝堂的準備,都開始讓家里人收拾家當了。
當得知張巒來訪時,他嚇了一大跳,本想拒之門外,但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在自家后堂與張巒相見。
“張太常,你我又相見了。”
萬安笑著寒暄,“話說年初時,與來瞻你相見,便知你功在社稷,將來定能成就大事,未曾想這才半年就…呵呵。”
張巒心說,半年成就大事?
而你就是我辦的第一件大事,是吧?
張巒笑著拱手,道:“各為其主罷了,不值一提。”
“什么?”
萬安嚇了一大跳。
心說,咱供奉的似乎是同一個主公吧?
你怎說出這話來?
但他隨即便明白了什么。
他在想,這廝言外之意,他是在幫太子,而我卻是在幫別人,具體來說就是邵妃之子?
“萬閣老,有件事,想特地與你說說。”張巒道。
萬安問道:“乃有關為陛下治病之事?”
張巒搖頭道:“那是宮里的機密要事,我豈能隨便對外告知呢?”
萬安笑道:“對對,朝中大臣私下往來并沒什么,但要是把所知秘辛都往外泄露,就成了結黨營私,豈能如此作為?
“我等都是懂規矩之人,哪怕你想說,我也不會聽的。”
張巒心里有些不屑,暗忖,你萬安怪不得總被人罵,誰要跟你結黨?
你想聽,又有誰會跟你講?
“萬閣老,其實有很多太子課業之事,我不太明白。”
張巒并沒有拿出謙卑的姿態,反倒好像跟萬安平等相處一般,侃侃而談,語氣中甚至帶著幾分傲慢,道,“也是因為我在東宮輪值,有時候需要給太子授課。”
“對對對,老夫想起來了,來瞻你已升了翰林院侍讀學士,是吧?恭喜了!以后都是翰苑之臣,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你可以來問老夫,我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萬安笑呵呵說道。
張巒盯著萬安道:“太子先前造訪我府上,言談間涉及朝中事務,他問我,是該把某些事情繼續進行下去,還是就此打住。你看…”
“啊?”
萬安先是一怔。
要是說別的,或是暗示,萬安都不會有覺悟。
但張巒都明示了,他瞬間就恍悟過來,對方是來談判的。
“有些事…還是不宜將事態擴大。”
萬安顯得很謹慎,回道,“就好像通州倉虧空案,其事遷延數十年,很多虧欠從先帝在位時就已經有了,哪里有那么容易查得清楚?”
張巒心說,吾兒讓我找的切入點,還真管用。
萬安是真怕了。
且他好像領悟了我要說什么。
張巒盯著萬安的眼睛,滿含深意地道:“要是不查下去,陛下回頭追究起來,說太子能力不行,難以擔當大任,那就…不太好吧?”
萬安到底是老江湖,就算被人稱為萬歲閣老,再被人戲謔稱為洗屌相公,可關鍵時候也是懂得見風使舵的。
他義正詞嚴地道:“太子乃當世無雙的博學之士,其所見所識,乃老朽生平僅見,這般忠孝仁義、體國安民的儲君,豈能隨便說不行就不行的?
“來瞻你放寬心,就算有奸佞小人背后謗議,我也一定會為太子申明其才能,讓陛下知道,乃有人惡意中傷。”
張巒聽到這話,不由哭笑不得。
心想,有你這么捧人的嗎?
你對太子的評價,分明是捧殺,知道不?
要是剛認識你時,沒被我兒子原原本本向我講述你的為人,你說這話,或許我真就信了你的邪。
可現在…
你萬安不覺得自己這話太過虛偽了么?
“萬閣老,我也知曉,太子能力超群,甚至心懷社稷,乃合格的儲君,但有些時候,不是光靠咱嘴上說的…你覺得呢?”
張巒一臉認真地說道。
萬安遲疑了:“那你是想…”
張巒道:“自然是要做點兒事情,讓陛下知曉。”
“做事?”
萬安不由皺眉,“你的意思是說,讓老夫去陛下跟前,提及太子的能耐?可是…不瞞來瞻你說,先前我做了一點錯事,導致陛下對我產生嫌隙,以至于我現在根本就無法入宮面圣。”
張巒心想,你這是在我面前裝好人呢?
當我不知道你做的那點兒“錯事”,全他娘的是在針對我?
虧你還有臉說出口。
我當初真是看錯了你,還以為你是好人,得,現在我也不用有什么心理包袱,反正都已經是對手和敵人,哪里還用得著客氣?
“萬閣老,你乃閣臣,是否應該聯合朝中一些人,為太子做點兒事,宣揚一下太子的美名呢?”
張巒分明是在蓄意引導,卻又不明說。
萬安拱手道:“來瞻,請賜教。”
張巒道:“我聽說,先前有禮部倪侍郎,曾提請陛下,讓太子在文華殿視朝,后來陛下就同意了。”
“那不是視朝,而是…”
萬安當即就要笑著跟張巒解釋,但話說了一半,發現張巒的神色很不對勁。
張巒臉色冷峻,問道:“而是什么?”
萬安隨即明白到什么,猛一拍大腿,喝道:“對啊,當時是提請陛下,讓太子在文華殿視朝,如今陛下重病在身,豈能無監國之人?我這就找人提請陛下,說說這件事。”
張巒嘴角帶笑,問道:“萬閣老,這樣做會不會有什么后患呢?”
言外之意,這可不是我提出來的,是你自己非要說請太子監國。
“不至于。”
萬安笑道,“陛下對太子,那是父子情深,更何況,要是這話是出自東宮講官之口,或許…陛下會有一番猜忌,但要是出自我口,那就…沒什么問題了。”
說到這里,萬安兀自有些憋屈。
連張巒都在想,可不是么?
在皇帝眼里,你萬安現在就是個反太子的奸臣,從你嘴里提出要讓太子監國,皇帝會認為你是在真心實意幫太子么?
或者說,皇帝會認為太子有上位之心,故意找你來說這件事?
那肯定是…你想陰謀陷害太子,才故意這么提的。
張巒道:“要真是這樣的話,那萬閣老應該可說是當世少有的明眼人,比那些暗中挑撥離間,分化陛下和太子關系的鼠輩好太多了。”
“是啊。”
萬安聽了張巒的話后很是尷尬,你他娘的是在諷刺誰呢?
不過萬安的臉皮比城墻還厚,在這種關乎到自己政治前途的關鍵時刻,也不要什么臉面了,只要能保住頭頂的官帽就行。
“萬閣老,您看,這朝中有的人可用,有的人卻不可用。尤其是一些奸佞,暗中挑撥離間的,咱以后是否…”
“咱?”
萬安聽出這一長串話中最關鍵的一個字。
張巒點頭道:“之前太子問我,這閣臣之中,萬閣老和劉閣老,到底誰的能力更強,誰才是大明當前最好的輔弼之臣?”
萬安趕緊問道:“那來瞻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
張巒嘆了口氣道,“我自然只能是明說了。”
萬安不由苦笑。
心想,你這啞謎打得不錯啊。
明說是怎么說?
實話實說?
可問題是,你的認知怎就算得上是實話?
還是說你已經把朝政給看透了?
“來瞻,你與我認識日久…咱都是翰苑出來的,我一直覺得你前途無量,未來這翰林院中,少不了你一席之地,甚至將來我會力主保舉你入閣。”
萬安這會兒為了換取張巒真心相助,已經不知道什么叫臉皮了。
張巒笑道:“我當時跟太子說,這劉閣老,人稱劉棉花,做事非常圓滑世故,但凡能推諉的,他一件事都不會干。”
“咳咳…”
饒是萬安心中早有防備,聽到這話,也不由直咳嗽。
這他娘的是在罵劉吉嗎?
句句是在打我的臉啊!
你是不是下一步就要告訴太子,我人稱什么,又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但我提到萬閣老時,卻告訴太子,萬閣老乃大明一等一的賢臣,朝廷這些年一直都太平無事,主要是靠萬閣老統籌有方。”
張巒繼續說道。
萬安一聽,頓時放下心來,卻顯得很謙遜道:“來瞻,你真是抬舉我了,我哪兒有你說的這般能耐?就只是盡心盡力,想幫朝廷做點兒實事,恪盡職守罷了!哈哈。”
萬安心說,我這還瞎擔心呢。
想想也是。
都這會兒了,他張來瞻不去找劉吉,唯獨來找我,不正好說明,他打算跟我聯手嗎?
當然有些事,也得找人出來背黑鍋,那這個人是劉吉沒跑了。
太子登基后,肯定得在內閣中增加“自己人”,要是我保舉張來瞻入閣,那他就是次輔,將來或許還能當首輔…而他幫劉吉有什么好處?
肯定是跟我結盟,他收益更高啊。
張巒道:“可是太子的意思是說,讓我跟萬閣老和劉閣老,都接觸一下,看是否能再多加了解。”
“什么?”
萬安一時又愣在那兒。
剛剛稍微放下的心,聽到這里,又緊繃起來。
“來瞻,你可別去見劉吉,此人可說是狡詐非常…單就說這次給陛下治病吧,是他非要在他家鄉博野縣找個什么名醫來,還說要取代你,我當時就非常反對這件事,奈何他非說你是在禍國殃民…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你說我也不懂治病之事,就被他給蒙蔽了。”
萬安這會兒充分體現出賣隊友的積極性。
為了能保住自己的首輔之位,把劉吉賣了又算什么?
再不賣的話,不用等到太子登基,我現在就要回家種田,還可能走得不安生,半道就要被人秋后算賬呢!
這會兒已經不是賣不賣隊友的問題,而是看怎么才能賣得足夠徹底,怎么才能賣出個高價來。
那只能說…對不起了先。
張巒道:“唉!可我畢竟入朝時間也不長,對誰都不了解。”
“你放寬心。”
萬安道,“以后這朝中,你對誰不了解,就登門來問我,我誰都認識,他們的品德如何,是否做事的材料,平時清議如何,又有什么污點,我都能講得一清二楚。以后你與我聯手,咱朝堂上…還有敵手嗎?”
張巒笑了笑。
心中竊喜不已。
吾兒大能,只讓我來說這么一番話,就讓萬安死心塌地聽從我的吩咐辦事,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來瞻,你還有何顧慮的地方?”
萬安這會兒充分體現出他做事的積極性,“可是在擔心陛下重病,會有人暗中陰謀算計太子?甚至還想以宸妃…啊不對,是以邵妃之子,取代太子之位?你放心,有我在,絕對不會讓這種人得逞。”
張巒道:“有些事,我也不懂,之前跟銀臺司的李尚書,倒是說了不少。”
“李尚書嗎?他…你跟他…那個那個…”
畢竟萬安對張巒和李孜省的真正關系,并不是很清楚,所以不敢貿然離間,也不能說直接就談歸附。
而是想試探一下張巒的口風。
張巒道:“李尚書乃通情達理之人,他從一開始就堅定地站在太子一邊。”
“不瞞你說,我也是啊。”
萬安趕緊拍著胸脯表態,“我一心效忠陛下,也對儲君忠心耿耿,你可一定要把我的話帶給太子。
“將來我愿意輔弼太子,盡自己一份能耐,定要匡扶大明,匡扶社稷,用自己余生這點兒力氣,讓大明百姓安居樂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