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索。
日暮西山,炊煙裊裊,絲絲縷縷映著天邊的金黃,素綢與暮色融為一體,煙囪旁古磚舊瓦的屋頂上幾株枯黃的狗尾巴草,正倔強地迎著秋風搖擺,小碎影斜映下來,碎石鋪就的門戶院落顯得格外寂寥。
小院一角,張延齡坐在古藤編織的椅子上,后背披著的衣服滑落當了坐墊尚且不知,喉頭好像被什么堵住,終于忍不住嗚咽一聲,差點兒沒哭出來。
“酒醉時瞎說,老天爺你也當真?”
“我就是開個玩笑,過過嘴癮罷了。”
“讓我醒來!我要重新享受世間繁華。手機,電腦…那是我永遠也割舍不掉的精神寄托…”
某人,前世是中醫博士。
聽起來很牛逼,好不容易靠著學歷和關系進了某市三甲中醫院,也不過是個混資歷的小角色,給各種主任、副主任當跑腿小弟。
當牛做馬也就罷了,唯嘆醫院門庭冷落,跟對面某綜合大醫院的熱鬧喧囂形成了鮮明對比。
一天跟自己大學同學、如今在醫療器械行業混得風生水起的同學一起喝酒,談到了中醫發展,被狠狠地奚落一通。
大概意思是,你學歷越高,臨床經驗積累越少,就越難混,還不如早早下海辭職單干。
但他堅信中醫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名不虛傳,只不過是有很多古方沒發掘出來而已,每每以清肺排毒湯在新冠治療中的杰出療效進行佐證。
“要是我能回到古代,把那些古方都學回來,很多疑難雜癥定能被我攻克,中醫文化博大精深…”
牛逼靠吹,光輝的未來則靠憧憬和想象。
但他自己也知道那只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妄念,再牛逼的醫術那也要接受職場的歷練,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當大夫靠的并不是牛逼的藥方而是資歷的積累。
然后老天仿佛受到了感召,真就把他塞回了大明中葉。
回憶殺尚未結束。
他視線略微一偏,落在了旁邊一張年不過十三、略顯稚氣,卻帶著一副少年老成令人生厭的國字面孔上,那大臉上先帶著難以言喻的詭異笑容,隨即又緊張兮兮涌上些許關切之色。
“老二,你咋在這兒?”
“誰把你推出來的?”
“受涼了咋辦?”
“你咋還站起來了?能下地了?嘿,老娘又該酬神了!”
“快把衣服披上,看你瘦成麻桿兒,還逞能?”
“早說你愚笨,你不但愚笨,腦子還不好使…咱就躲在后面,跟著喝口湯不就行了?你非聽胡老二攛掇往前沖,就憑你這小身板,挨那兩下沒死就是好的…死鴨子嘴硬,挨打還不服,人家不可勁兒揍你揍誰?”
大哥。
張鶴齡。
這名字好啊,他心里想,一個張鶴齡,一個張延齡,眼下成化二十二年秋末冬初,按照歷史發展,再過三個月,他們的姐姐就要成為大明太子妃,再過一年他們一家就要走向富貴榮華…
簡直不要太完美。
但就是有那么點小瑕疵,這位爺的人生前半段有多顯赫,后半段就有多凄涼,五十歲就要被塞進牢房,數著日子等砍頭。
“你咋回來了?爹呢?”
他瞅著眼前這貨,實在開心不起來。
一家子缺心眼兒!
歷史上都以為是張家倆兒子不行,卻沒想想什么爹教出什么兒子,就算老爹是個秀才,有那么點社會地位,那也是迂腐不堪,且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那種。
當個教書先生至少能保證一家溫飽,可惜他那老爹四十多歲了還做著科舉夢,想著一步登天,家里一妻一妾兩兒兩女需要養活,卻不事生產,眼前破敗蕭索的院落,就是一家人生活的真實寫照。
“回來了,正在村頭跟老王喝酒,老王又抱了個兒子,把爹羨慕得不行…我餓了,進去找小娘弄點吃的。”
正說著話,但見個四十來歲圍著粗布圍裙的婦人從屋子里走出來,布衣荊釵也難掩一股成熟婦人的風韻,板著臉,順手把一旁的扁擔給抄起來。
張鶴齡見狀臉色一垮,怯生生喚一聲:“娘。”
“出去!”
這位正是張巒的正妻,也是張家兄弟的老娘金氏,金氏將張鶴齡趕出門口,讓兒子站在門神貼畫前,放下扁擔,拿起一旁掛著枯葉的桃樹枝條往兒子身上撲打,一邊搗騰一邊念叨:“神靈護佑吾兒,病邪通通滅形…”
一番折騰下來才讓張鶴齡重新進院。
金氏招呼:“等你爹回來,幫你爹打一打。”
張鶴齡嘟嘴:“讓姐姐去…娘,我餓了,有飯吃沒?你也不給個花銷,爹餓了我一天。”
金氏見兒子急吼吼進灶房,急忙問道:“這趟進城有信沒?”
“問爹吧,他去哪兒都不讓我跟隨,就把我晾在人家門口,我不知道。”
晚霞,落日。
張延齡站起來,望著低矮院墻外的光景,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應該出去走走,認識一下自己面對的全新的生活環境。
入夜。
昏黃的桐油燈下,一張發黃木板拼成的古舊方桌前,父親張巒帶著渾身酒氣,獨占靠東的位置。
北邊坐著張延齡和張鶴齡,對桌而坐的是正一臉凄哀抱著碗吃飯的姐姐張玗。
別看張玗年剛及笄,卻有著不屬于這粗鄙鄉村的驚人美貌,眉如春山,眼橫秋水,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眼波流動,令人望而神迷。她有著一張精致的瓜子臉,面龐白皙細嫩,瓊鼻潔白如玉,櫻唇嬌艷欲滴,美得不可方物。
未來母儀天下的大明皇后,如今不過是個待字閨中的農村小姑娘,真可謂明珠蒙塵。
西邊坐著張巒的妾侍湯氏和小女兒——年八歲面帶靈動之色的張怡。
母親金氏則沒坐在桌前,靠著窗,嘴里抱怨著什么,就差抹眼淚了。
終于,張巒打破了飯桌上的靜默。
“我都說過了,現在不比從前,陳公致仕后,我張家也跟著沒落,以前旁人巴結不得,現在全都閉門不見。明天我再去趟大宅,跟他二爺再作商議…”
張巒即便顯得落寞,卻也有一家之主的風范。
金氏道:“大宅還會給咱臉嗎?你去了多少趟,人家給過你好臉色看?都不是一個爹生的,人家只在乎自家子孫,誰在意咱家?”
貧賤夫妻百事哀,張巒跟金氏雖然沒明面上探討錢財的問題,但其實每句話都不離。
“小的先進去。”
張巒重顏面,沉聲說一句。
湯氏拉著女兒進內屋,國色天香的張玗也放下碗筷跟了進去,張鶴齡打個哈欠正要走,卻被張延齡拉了一把。
“爹,咱要去跟二爺借錢嗎?”張延齡問道。
張巒并沒有親兄弟,所以張延齡也就沒有親的二大爺,但張巒的大伯張縉有兩個兒子,長子張岐乃景泰五年進士,曾在成化年間做到過遼東巡撫,可惜在成化四年犯事被革職。
“…(成化四年四月庚子)巡撫遼東僉都御史張岐,以挾私生事,酷害邊軍,為軍士所奏。命給事中鄧山、刑部員外郎周正方往按之…”
張岐于成化十年過世后,張家一直由張岐的弟弟張殷主持。
別看張岐早早致仕,但其跟同為河間府出身的進士陳鉞交好,“…監察御史鄭已、張誥、謝文祥同劾奏禮部尚書姚夔舉用張岐之罪,乞寘于法,且以岐之初進,主事彭韶獨言其奸,及其被劾,左給事中陳鉞與岐同鄉里,獨不署名,并請賞韶而罪鉞…”
陳鉞是天順元年進士,乃張岐后輩,河間府獻縣人氏,當官之初多次受到張岐的提攜,所以在言官參劾張岐時不署名而被遷罪。
后來陳鉞也當上遼東巡撫,用到了張岐的政治資源,所以跟張岐家一直來往密切,后來陳鉞做到戶部尚書、兵部尚書,直到陳鉞于成化十九年被問罪革職,屬于河間府這套鄉黨政治體系垮臺,張家才跟著勢弱下來。
張巒瞬間臉色就變了,瞪兒子一眼:“與你何干?”
張延齡道:“明天我也想跟著去…我傷好了,想出去走走,如果爹帶著受傷的兒子登門,或許還能獲得同情,說不定二爺就會借我們銀子了。”
張巒正要罵,突然琢磨一下,覺得兒子所說頗有點道理。
張嘴去借錢,空口白牙人家未必會給,但要是帶個孱弱還掛著傷的小兒子前去,或許人家就看在同宗的面子上,把銀子借了。
金氏道:“老爺,帶孩子去吧,讓他長長見識。”
張巒一時躊躇,沒有回答。
張延齡又道:“我覺得,明天我們還應該去一趟孫府。”
聽到“孫府”,蓮足尚未跨進里屋的張玗將好奇又充滿憧憬的目光投射過來,因為張延齡口中的孫府與她關系密切,孫家公子孫伯堅與張玗可是有婚約的。
孫家在興濟屬于大戶人家,孫伯堅被張玗看作是能拯救她脫離水火的白馬王子。
可惜這個白馬王子是個病秧子。
“去孫家作甚?還嫌不夠丟人嗎?”
張巒自然以為兒子說的是去跟未來親家借錢之事。
張延齡道:“去退婚。”
“什么?”
別說張巒了,一家老小都用異樣的目光打量張延齡。
張延齡據理力爭:“孫家公子體弱多病,自打他跟姐姐訂下婚約,病就一直沒見好過…姐姐嫁過去說不定要當寡婦,還不如早點把婚退了,讓姐姐另覓個好人家。”
張延齡話說到這兒,張玗小姑娘瞪過來的眸光中滿是委屈和憤怒,大有將弟弟五馬分尸的傾向。
好不容易趁著當年家里有點勢力和地位的時候,結下一段好姻緣,你說退就退?感情即將嫁入豪門大戶的不是你?
金氏道:“他爹,孩子話也在情理之中。”
母親之語讓張延齡敏銳地意識到,退婚的心思老夫妻倆其實早就動過了,只是沒好意思提罷了。
先從誰口里說出來,未來意義可就不一樣。
張巒擺擺手,似有什么難言之隱,道:“也罷,明天你與為父同去,穿件舊而不臟破的衣衫,去了后莫言語,一切聽為父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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