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謙說的不錯,能被選為山寨的地方,往往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要不然尋常山寨很難擋得住官府以及地方軍隊的圍剿。
當年李云能帶著幾十號人,蕩平整個宣州綠林,是因為他自己以及手底下的兄弟們,本身就是山上長大的,爬高上低,再熟悉不過。
再加上他自己又太過生猛,才會那樣無往而不利。
如今,距離當年的李云下山,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劉博差不多是第三次返回蒼山,但是蒼山依舊,山道卻仿佛陡峭了許多。
這位執掌九司多年,可以稱得上是“大唐夜天子”的英國公,身手也不復從前。
年輕時候能輕松一躍而過的地方,如今讓他跌了個大跟頭,直接從山坡上滾了下來。
雖然只是一些皮外傷,但是對他的打擊卻著實不小。
這里…是他自小長大的地方啊!
八九歲的時候,他就可以在山間奔行,如履平地了。
如今,四十多歲,卻險些死在了蒼山山道里。
這樣的事情,哪怕是如今城府深沉的英國公,也忍不住悲從心來,痛哭了一場。
這個時候,晉王爺也已經從坡上走了下來,確定了劉博沒事之后,他才無奈道:“你這家伙,吃得一身肥油,怪的了誰?”
“摔一跤就摔一跤。”
晉王爺就要伸手把他拉起來,搖頭道:“哭個什么?”
英國公勉強站了起來,長嘆了一口氣:“傷心啊。”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皮,喃喃道:“我怎么成這樣了?”
杜相公也已經靠近這里,他看到了坡底下的兄弟三人,開口問道:“陛下,出什么事了?是英國公摔了嗎?”
“沒有!”
劉博直接大聲說道:“杜相放心,我沒事!”
李云與李正聞言,對視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來。
皇帝陛下笑了一好一會兒,笑得前仰后合,一直到劉博臉色都黑了之后,他才開口笑道:“還能走的動嗎?”
“腿沒摔斷罷?”
劉博活動了一番,覺得大腿有點疼,于是苦笑道:“不知道斷沒斷,招呼幾個羽林衛的人過來,把我弄上去罷。”
李云啞然道:“哪用得著這么麻煩?”
他蹲下身子,開口道:“來,我背你上去。”
劉博嚇了一跳,擺手道:“二哥,這怎么成?”
“小時候背你還背得少了?”
“別他娘的廢話了。”
皇帝陛下笑著說道:“再廢話,等會踹你了。”
英國公猶豫許久,這才伏在李云后背上,李云本就天生神力,這些年也沒有落下鍛煉,背著劉博沒有什么太大的感覺,很快就回到了山道上。
晉王也跟著,一路上了山道。
杜謙擦了擦懷里琉璃廠新出款的眼鏡,擦干凈之后,又戴在眼睛上,這才清到了狼狽的劉博,上前詢問了幾句,然后苦笑道:“還好這坡不深,要不然真要出大事了。”
劉博有些不好意思,搖頭道:“杜相公,這個事就不要聲張了。”
他嘆了口氣:“要是被寨子里的人知道了,我活也不活了。”
晉王爺笑罵道:“老寨子里的人,也沒剩下幾個了,只可惜今天周必沒有跟來,要不然,非跟他好好說道說道你不可。”
四個人說了會話,英國公大抵是沒有骨折,休息了一會兒之后,便好多了,在李云的攙扶之下,四個人又往上攀爬了片刻,便終于來到了山腰處的一塊平臺。
平臺上,是一座足有二三十個人家組成的寨子。
寨子并不是特別破舊,只不過已經空無一人。
李云背著手,看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三叔生前經常來這里,偶爾也會讓人過來,清理打掃一番。”
他朝著寨子走去,感慨道:“物是人非了。”
蒼山大寨當年九把交椅,如今已經去了大多數,只有李云這個老大,還有老八老九,以及從醫的五當家在世。
那位五叔,在洛陽住了幾年,如今天下云游去了,說是要行醫天下。
真正老寨子出身的,在朝廷里的,其實沒剩幾個了。
這座大寨子,當年最熱鬧的時候,二三十戶人家,總人口一度超過六十人,如今早已經空無一人,就連當年被李云占據的十王寨,也已經空無一人了。
皇帝陛下走在最前面,杜相公跟在他身后,進了蒼山大寨,再后面是晉王爺扶著劉博,也進了寨子。
李云回頭看了看杜謙,笑著說道:“走,我帶受益兄,去我的住處看一看。”
杜謙應了一聲,李云便一路帶著他,來到了自己在寨子里的住處。
這是一處小院子,也是老寨主留給他為數不多的財產之一,院子里一共三間房,一個正堂,以及左右兩間臥室。
李云看著這個院子,心中思緒萬千。
他再世為人,剛睜開眼睛,就是在這里。
后來,他雖然緩慢的想起來了一些這一世的回憶,但是真正重新開始,就是從這個院子里。
他跟薛皇后相識,其實也是在這里。
李云指了指西邊那間小一些的屋子,對著杜謙說道:“小時候,我跟大兄就是住在這里,我爹住東邊那間大屋,后來大兄走了,我就自己住西屋,再后來父親也走了,我當了寨主,就搬去東屋住了。”
杜謙試探著問了一句:“楚王?”
“嗯。”
李皇帝自己在院子里,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開口道:“他估計是不想當山賊,也看不上這個寨子,十多歲的時候,就偷偷跑下山去了,沒有回來。”
“那個時候我還小。”
“后來再見他,已經是在金陵了,那個時候的情況,受益兄你也知道。”
杜謙搬了塊石頭,坐在了李云旁邊,問道:“二郎的母親呢?”
李云搖頭:“我沒有見過,記事就沒有了。”
杜謙嘆了口氣:“我也是,少年時母親就沒了,小時候住在長安城里,每天一起床,就是去書齋讀書。”
“也很難熬。”
說到這里,杜謙笑了笑:“還好的是,我這個人還算喜歡讀書,因此到了十來歲,便不覺得這是折磨了,后來,先生們已經教不了我,我便自己開始看書。”
“回想起當年。”
杜謙咳嗽了一聲,開口道:“雖然辛苦了些,但比二郎你童年時候,還是好了許多。”
“那可不一定。”
李皇帝站了起來,兩手叉腰,笑著說道:“也許各有各的好處呢?我小時候,山大王一般,這前山后山,老虎我也打殺過兩只。”
“老爹沒了,我做了寨主之后,更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百無禁忌。”
說到這里,他低頭看了看杜謙,笑著說道:“說起來,受益兄你可能不太信,我如今做這個皇帝,限制比當年做寨主,說不定還要多些。”
杜謙搖頭道:“陛下乃是以仁心自縛。”
李云沒有否認這一點,只是笑著問道:“那元兒將來呢?”
杜相公想了想,開口道:“陛下,天子有規矩加身,未必就是壞事,這天底下,要是真有人百無禁忌,世道就要亂了。”
李皇帝“嗯”了一聲。
“裘典,王均平之流,才是百無禁忌。”
皇帝陛下背著手,左右看了看自己這座小院子,許久之后才感慨道:“回想從前,再念及今日,真是如同幻夢一般。”
杜謙起身,開口道:“陛下二十余年辛苦,可以說是再造乾坤,功德莫大,真要是夢,也是造福天下的大夢。”
皇帝沒有接話,許久之后才說道:“老實說,我死了之后,很想埋在這里。”
“但恐怕已經不太行了。”
皇帝自嘲一笑:“人家說,生在蘇杭,死葬北邙。”
“我生在這里,卻也要葬在北邙了。”
洛陽北邊的邙山,風水俱佳,是歷朝王侯將相青睞之處,而皇帝陛下的帝陵,也選在了邙山,如今已經動工修建了七七八八了。
帝陵已經建成,自然就不太可能葬回青陽來了。
杜謙開口笑道:“我將來,卻要葬回關中祖地去。”
李云回頭看了他一眼,隨即笑著說道:“受益兄你也回不去,便是我死在你前頭,也要留下遺詔,讓你陪葬帝陵。”
“要是我死在受益兄后頭,到時候就直接讓人,先把你葬到邙山。”
“免得以后在地下寂寞。”
杜謙愕然,隨即苦笑道:“陛下…”
皇帝看了看他的模樣,哈哈一笑。
“這事,朕要乾綱獨斷。”
杜相公嘆了口氣,低頭道。
“多謝陛下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