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淋漓。
隨著秦李二人離去,老舊的民宅恢復了寂靜。
陸燃依舊跪坐在神龕前,一動不動,意識已經進入了精神世界,來到了雕塑園內。
在一座嗡嗡震顫的石塑面前,他身影懸停。
此乃邪塑·青燈盞,是三等神·撐花的一體兩面。
曾經,花天將繼承了園內的撐花石塑,而后直接吞噬了擁有雙神位的神明·撐花。
所以這一座青燈盞石塑,一直留在了園內。
如今它派上了用場,可以用來借尸還魂。
“門主?門主您來了!”一道驚喜的聲音傳來,融在石塑的嗡嗡聲中。
“嗯。”陸燃一手按在青燈盞上,細細感受著,“一切還好吧。”
“屬下很好!正在努力蠶食它的全部意識,取代這具邪塑身軀。”花清影不斷說著,連連道謝著,“謝謝門主,謝謝門主”
“借尸還魂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欲速則不達。”陸燃身上燃起了黑火,掌下的邪塑又是一陣劇烈的顫抖。
“啊”花天將有著強大的神魂,卻痛苦地呻吟著。
邪塑內原有的萬千殘魂,也在黑火的焚燒下泯滅著。
殘魂?
萬千殘魂?
是的。
陸燃成為了“墓”之后,終于知曉園內的石塑是怎么來的了:
是用一只只亡魂堆起來的。
不同門派的人族信徒、邪魔嘍啰死后,靈魂內或多或少都有一絲本源之氣,源氣自然沾染著不同神魔門派的氣息。
霸道羊羊將它們收集起來,收入園內一絲絲、一縷縷地編織拼湊。
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也是個枯燥的工作。
需要非常耐心、非常耐心 透過一座座石塑,陸燃仿佛能見到過往四十年的漫長歲月里,這里都發生了什么。
那是一顆黑火羊首。
它在這一片昏暗的雕塑園內,孤獨地穿行著。
今日叼來一只夜魅亡魂,抽絲剝繭,用僅有的一縷源氣,小心翼翼地塑造夜魅底座。
明日叼來一只胭紙亡魂,用靈魂中少得可憐的一絲源氣,去編織胭紙人石塑的衣角。
夜以繼日,年復一年。
這昏暗又荒蕪的地界,從一片空空曠曠,到后來神塑邪塑林立。
用了多久?
從神魔降世的那一天起,到二零一八年六月初一,陸燃敬神的那一天。
足足三十八年。
或許更長,也許早在神魔的家園,墓就開始準備了。
當然也可能更短,但無論如何工程量是擺在這里的,做不得假。
墓,就在這無人知曉的地方,在漫長黑暗的歲月里孤獨穿行著、苦心打造著,一點點建起了這一座神魔雕塑園。
像是鳥兒為下一代筑巢。
樹枝、棉絮、泥土.一切只為了養育出新的生命。
只為了年輕的墓。
想必,雕塑園竣工的那一天,羊總應該特別特別有成就感吧?
其實它可以不用這么辛苦的。
園內的許多神塑邪塑,比如霧影人、竹木妖之流,下一代的墓真的會需要嗎?
但是仙羊大人還是這樣做了。
這么多年來,它總是對陸燃說:“走自己的路。”
那不是說說而已。
墓,在五大戰區中,選擇了最強大的那個戰區,塑造了此方天地內的所有神塑邪塑。
無論陸燃想怎么發展,專精還是百通,是擅長近戰還是遠程、治愈還是控場,又或是特別喜歡某一項特殊的技法。
無論他想要踏上哪一條路 從強大的劍一與血顱,到沒有存在感的仙琶、冰薔薇,再到弱小的血災犬、稻草魔。
墓,竭盡所能提供了一切。
想到這里,陸燃的眼眶中升起了一層霧氣。
小臥室里,他仰頭望著神龕內的小雕塑,淚眼漸漸模糊了視線。
陸燃一手捂住眼眶,深深地埋下了頭。
小神龕內,仙羊小雕塑依舊笑吟吟的。
好像還在看著陸燃。
但通體瑩白潤澤的它,再也不會染上黑色了。
陸燃的腦海中,再也不會響起低沉沙啞的話語聲。
不會再有冷笑與斥責,也不會再有偶爾的溫情流露、藏在嘶啞聲音后的那一絲關懷。
仙羊大人死了。
消散了。
用死亡詮釋了它存在的意義,完成了最終的自我堅守。
“呵”陸燃連嘆息聲都有些顫抖。
滾燙的淚水浸染手掌,又順著指縫,啪嗒啪嗒地落在帝袍上。
門口處,隱匿無形的顏霜姿,滿眼擔憂。
三天了,陸燃情緒一直很穩定,悲傷在所難免,但沒有這樣情緒崩潰。
她本以為一切會漸漸過去,可不知為何,在仙羊大人死后第三天的深夜里,陸燃毫無征兆的啜泣出聲。
窗外,夜雨還在下,不夠大。
淅瀝瀝的小雨聲,遮掩不住青年沒出息的哭泣聲。
這一幢老舊的居民樓宅,這一個小小的臥室,又一次見證了主人生命里的至暗時刻。
上次還是那個十三歲的少年,獨自蜷縮在小床上哭泣,難以接受父親離世的殘酷事實。
這一次,少年變成了青年,身旁有了強大的戰友,只身屹立于神魔之巔。
但一切似乎沒有變得更好。
生離死別,
依舊不能幸免。
“呼!!”
客廳內,傳來一股劇烈的神力波動。
一面落地鏡撕開空間,蠻橫拼湊成型。
顏霜姿轉頭望去,只見一名穿著綠蓑青笠的女子,邁步走來。
步步走向小臥室。
顏霜姿張了張嘴,到底還是沒說什么,悄悄橫移一步、讓開了門口。
“離開。”屋內,傳來了帝袍青年沙啞的聲音。
然而,他的威嚴與冷漠,并沒能阻止蓑衣女子的腳步。
鄧玉湘來到陸燃身側,面朝神龕,摘下了寬大的斗笠,恭恭敬敬地跪拜祭奠。
向亡者三叩首之后,她直起上身,轉頭看向陸燃。
陸燃則是撇過頭去,面朝另一側。
鄧玉湘不言不語,只是一手按著他的頭,強行將他的面龐轉了過來,另一手又溫柔的很,落在他的臉頰上。
冰涼的手指,抹過他淚濕的眼眶,抹去臉頰上的道道淚痕。
“呵。”陸燃無奈地笑了,“你可以學學你的好閨蜜,給我留點面子,就當不知道、沒看見。”
“嗯。”鄧玉湘輕聲應著,一手按著他的頭頂稍稍下壓,垂首在他的發上輕輕一印。
陸燃身子一僵。
她的懷抱很冰冷,能感受到來自東北深秋的肅殺之氣。
以及淡淡的山茶花香。
許久,陸燃低聲道:“我一身的死氣這么重,難為你了。”
鄧玉湘緊緊抿著唇。
的確很為難。
成神后的他,看起來依舊是人族模樣、有血有肉,保持著人的底色。
但本質上絕非如此。
不出意外的話,他已經變成了一種特殊的純能量體。
而這種詭異的能量體,遠遠觀瞧時令人毛骨悚然。
近距離接觸,更讓她靈魂顫栗。
“戰斗還沒有結束,小陸燃,我們的征程還沒到終點。”
陸燃似乎有些不滿,聲音沙啞:“我才祭奠了三天。”
“嗯。”鄧玉湘溫柔地理著陸燃的頭發,聲音罕見的輕柔,“玉尊的性命,才是你能獻給仙羊大人最好的供品。”
陸燃沉默許久,最終合上了雙眼。
她說得.對。
鄧玉湘很不近人情,偏偏聲音很溫柔:“龍神將、花天將和無天將,可以復活么?”
“可以,但要很長的時間。”陸燃悶聲說著,“我將云锏給了龍神將,將花天將帶入了青燈盞,把無涯的神魂送進了獠面人邪塑。”
鄧玉湘微微蹙眉:“龍神將云锏?無涯獠面人?”
陸燃輕輕頷首:“借尸還魂的話,短則半年、長則一年,遠比打造一座新石塑簡單太多了。
關鍵是更穩妥,更有把握。”
鄧玉湘心中了然,又道:“你之前囚禁的那只玉尊神魂,能制作出石塑嗎?”
“能。”
“能?”
“但不是玉質品。”陸燃低聲說著,“經由我之手,塑造出來的只能是神魔框架內的東西,與玉尊有本質上的區別。”
“嗯”鄧玉湘沉吟片刻,輕輕地嘆了口氣,“進度很緩慢吧。”
畢竟陸燃說了,借尸還魂遠比另造神塑更加簡單。
如此看來,就算真能塑造出“無面石尊”,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可是,燃門與無面玉尊的存亡之爭,恐怕不會持續太久。
別說什么更加困難的塑造新神塑了,就是等到龍神將、無天將等人復活,也不一定能趕得上戰斗終章。
從這個角度來講,如果燃門將士死亡,那就是死了。
無法在這場戰爭中出現了。
“進度的確緩慢,但可以更快。”陸燃突然道。
“哦?”鄧玉湘扶著陸燃的雙肩,低頭看著他的臉。
來時,他還是那樣的悲傷。
此刻的他面目陰沉,周身散發著陰冷氣息,仿佛讓屋內陰風四起。
說真的,如果二人不是一起奮斗、成長起來的,鄧玉湘恐怕會將陸燃當成世間最大的反派BOSS!
陸燃緩緩抬首,漆黑的眸子看向她的雙目:
“石塑,是以無面玉尊之神魂為藍本,由沾染著她氣息的本源之氣塑造,我已經打下了基礎。”
鄧玉湘強忍著靈魂驚懼,輕輕點頭。
陸燃笑了笑,本該和以往一樣陽光燦爛,奈何那雙眸子太陰太冷:“玉尊嘍啰無窮無盡,每一只都有亡魂,還都是天境亡魂。
更重要的是,漫天神魔皆是孤品,僅有一個。
玉尊本尊卻有很多,這也就意味著”
鄧玉湘眸光熠熠:“她神魂級別的靈魂有很多!”
陸燃聲音嘶啞:“每多殺一個玉尊本尊,園內的無面‘石’尊,就能更早一步建成。”
鄧玉湘思忖片刻,確認道:“她是你的。”
“嗯,塑造的過程中,她的靈魂會被我撕碎成萬千碎片,與其他少有自主意識的神塑邪塑一樣,完全歸屬于我。”
鄧玉湘攥緊了陸燃的肩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