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賢本喝得鬼迷日眼,聽到劉副主席這番推論,身形一震,便坐直了身子。
旁邊一個姓殷的作家插嘴道:“對,我也聽過這么一個說法。”
王子虛轉頭:“聽誰說的?”
“一個朋友說的。”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聲稱此說法在西河文壇流傳甚廣,乃至是主流聲音之一。
王子虛一時錯愕到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個陰謀論的水平,即使在市面上十幾種流言中,也算是質量較劣的了。可看在座諸人的鄭重態度,竟好似真的信。
林峰在一旁揉著臉,心中暗罵這些人出息。明明是自己揣測,還要虛構出一個朋友,寫不見有新穎創造,想象力唯獨在這方面天馬行空。
他伸手敲了敲桌面,道:“這事我之前在會上應該已經強調過了,文協對這件事展開過調查,我們作為文協同僚,應該相信他,我們這次聚餐也不是審問…”
副主席劉青舟打斷他道:“主席,我們絕對相信王子虛同志經得起調查,但是您看,調查結果也沒有公開,我們私底下問問不行嗎?”
李兆麟說:“對,我們相信王子虛,不然也不至于這么當面問他。”
林峰不忿,還打算說些什么,王子虛卻說:“林主席,算了,這剛好也是個我向大家澄清自己的機會。”
林峰抿嘴,轉頭深深看了王子虛一眼,示意他慎言。
林峰深知,在座這些人的能力,在成事方面或許捉襟見肘,但在壞事方面可是綽綽有余。要是王子虛說錯一句話,可能會被他們打上“西河文壇時訊”的戳記給流出去,到時候陰謀論也成真的了。
王子虛說:“我對公眾披露的內容,基本就是事件的全貌。我背后并沒有一個偉大的存在指使我去詆毀石同河,他不想我參加翡仕文學獎,所以發生了矛盾,僅此而已。”
劉青舟說:“你看,這就是流言產生的原因。您說的這個過程里面,就有好幾個不合理的地方。”
“哪里不合理?”
劉青舟道:“容我多嘴問一句,您不認識翡仕文學獎的評委吧?”
“一個都不認識。”
“您跟省文協那些領導,沒交情吧?”
“沒有。”
劉青舟說:“您看,翡仕獎的那些評委,一多半都是石同河的門生,他要是不想讓你獲獎,說句話就行了,他為何非要當面跟你談呢?”
王子虛陷入了沉默,他當真思考起這個問題來。
劉青舟又說:“如果我是石同河,我見都不會見你——不是我瞧不起人哈——你只是個剛出頭的作者,跟他不在一個層次上,他有什么必要見你呢?”
說完,他高高抱起雙臂,抿嘴好整以暇打量著王子虛的神情。
李兆麟也開口道:“劉主席說的有點難聽,但也是有點道理。”
“不是有點道理,是常理,”殷姓作家接著說,“如果你背后沒個人出面,你都很難見到石同河,更別說給他錄音了。”
林峰聽得雙拳在桌下握緊。
王子虛出身草根,名不見經傳,憑什么敢硬頂石同河?他還頂贏了,那便絕對不是他自己的能力,一定有人在背后撐腰。
什么道理?狗屁道理!
這道理掀開那層金光燦燦的表皮,內里還是論資排輩腐臭邏輯。
也難怪李庭芳老師在離開文協時,會感到那么如釋重負。文協里這些人,和她也太不像了。
崔賢觀察了一陣席間情況,發現王子虛還悶不吭聲,風向有些一邊道的局勢,于是出來刷存在感,“嗯”了一聲,附和道:“對對。”
寧春宴無奈皺眉,美目橫了崔賢一眼。
崔賢恰好瞥到這目光,脖子一縮,不敢說話了。
寧春宴端起杯子,悶頭喝飲料。
她有心為王子虛打抱不平,可頂多也只能無力抗議幾聲。畢竟人家質疑的是王子虛的本事。他在真的拿到文學獎之前,說什么都好像是吹牛。
此時,一直沉默的陳青蘿忽然說話了:
“我知道王子虛背后的人是誰了。”
在座眾人的目光齊齊轉向她。
寧春宴果汁還沒放下,聽到她這樣說,差點把杯子吞下去。
我的老姐姐!你別的時候脫線也就罷了,現在是什么場合?你怎么偏生在這個關頭發瘋呢??
劉青舟倒是顯得很興奮。陳青蘿是個重磅人物,重磅人物發出了重磅發言,就很值得期待。他連忙問道:
“是誰?”
“是我,”陳青蘿一本正經地說,“那天是我陪他一起去的。所以他背后的人肯定是我。”
在座眾人集體后仰,一言不發。
崔賢擦了把額頭的汗,輕聲問道:“所、所以,是您跟石同河不對付…”
陳青蘿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接著道:“那天石同河本來沒打算跟王子虛談正事的。是我跟他說了一句話,他才決定單獨跟王子虛聊聊。”
這事連王子虛都不知道。他問道:“你說了什么?”
“我跟他說,‘由于你的阻攔,王子虛打算放棄《石中火》這本書。我建議你跟他聊聊,因為如果你讓這本書得不到出版,是會被記錄在文學史上的’。”
說完,她沉默下來,劉青舟不甘心地問:“就這些?”
崔賢也懷疑地問:“就這些?”
陳青蘿點頭:“就這些。”
王子虛抬起頭,許多記憶的碎片在腦海中連成了線。
他也懷疑過,為什么石同河開出那么大方的條件,想要換取他退賽,畢竟他也沒有主動要求過什么。
石同河跟他說過,不想《石中火》這本書被埋沒,他也只當是連哄帶騙,沒往心里去。
卻沒想到,背后還有這么一節。
陳青蘿從來沒跟他提過這事。可能在蘿小姐的意識里,石同河怎么抉擇是他的事,跟王子虛無關,所以無須跟他提起。
劉青舟接著問道:“那石同河是什么反應?”
陳青蘿說:“他在電話里說,好,他會跟王子虛談談。”
“就這么簡單?”劉青舟歪頭問道。
“就這么簡單。”陳青蘿十分淡定,“他也是害怕被記到文學史上的。”
劉青舟支支吾吾地說:“陳小姐,您說得是不是太…太…”
他雙手比劃著某個形狀,似乎想要用來象征他說不出口的那個形容詞。
其實他不用說出來,在座的絕大多數人就能get到他的意思。
“太兒戲了吧。”李兆麟哈哈笑了,“石同河寫了一輩子書,估計他都沒料到自己會因為這種事情登上文學史。”
李兆麟一發笑,在座的文協幾人也跟著笑起來。
陳青蘿的話,說它是個威脅,未免顯得有些過于無厘頭;說它是個笑話,又在文化上讓人難以共情。
劉青舟有點不爽:“陳老師,咱們說想知道真相是想駁斥野史,結果您說了一個更野的,這…”
殷姓作家也笑著說:“真不怪咱們不信,你說石同河是得罪了顧藻那樣的新人,看著顧藻咔咔拿獎,他緊張是正常的。可你說他怕王子虛?”
“哈哈,陳老師在幽默感這一塊上…”
席間頓時洋溢在一片快活的氣氛當中。崔賢見幾乎所有人都笑了,終于放心地跟著笑起來。
眾人明顯不信,但陳青蘿沒打算解釋什么。因為陳青蘿小姐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釋任何事,只是默默坐著喝果汁。
不知何時安幼南接了個電話,通話的音量逐漸加大,最后蓋過席間人的聲音,清晰地落入眾人耳朵里:
“…嗯,顧藻老師你也是,新年快樂…哪里哪里…恭喜你獲得古宣沙龍年度作者…我正在和王子虛老師一起吃飯…您要和他說話?行啊。”
席間眾人的聲音逐漸減小至不可聞,安幼南放下手機,按了免提,對王子虛道:
“王老師,顧藻老師想跟你說話,就是那位菜芽閱讀話題王,青年報年度人物,古宣沙龍年度作家,青年作家領軍人物…”
王子虛有點害臊地打斷她的報菜名:“行了行了,我認識他。”
他接過電話,手機里傳出顧藻的聲音:“王子虛老師,新年快樂,恭喜你獲得了古宣沙龍年度最具魅力作家獎。”
王子虛一聽,更害臊了,道:“這只是個小獎罷了,更值得祝賀的是你的‘年度作家’。”
“不不不,”電話那頭連聲否認,“‘年度作家’才是小獎,每年都有一個,沒什么意義。但你的獎與眾不同,你知道嗎?你的得票數創了古宣沙龍的歷史新高。”
王子虛茫然道:“是嗎?”
“對,17萬多票,歷史第一,”顧藻說,“我聽說古宣本人都很高興,你給他的沙龍注入了新鮮活力。”
王子虛喃喃不知該如何應答,擠了一句:“…運氣好。”
他在面對指責、質疑、辱罵時,能夠保持堅韌且昂揚的姿態,予以一一回擊,唯獨面對表揚時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顧藻聲音輕快:“我非常欣賞你的《石中火》,我希望這本書能夠出圈。不管是運氣好也罷,遇到貴人扶持也罷,都無所謂。不要被外界的流言蜚語所影響,你要相信,《石中火》這本書是必定能載入文學史的一本書。”
王子虛不知道顧藻說的這些話,是無心的巧合,還是有意為之,簡直就像是刻意說給席上的人聽的。也不知多少人聽了會汗流浹背。
跟他告別掛斷電話,王子虛把手機還給安幼南,湊到她耳邊低聲道:“你這是故意的?”
安幼南狡黠地沖他眨了眨眼:“恰逢其會。”
劉青舟開口大聲問道:“王老師,剛才真是顧藻?你認識顧藻啊?”
李兆麟道:“怎么你拿了古宣沙龍的獎項,我們文協內部也不通報一聲?我居然今天才知道這事!”
一時間,席上又鬧鬧哄哄起來,且風向一變,都是在恭喜王子虛。
剛才某位作家還拿顧藻舉例,用以論證王子虛不夠資格,此時好似壓根忘了這茬似的,絕口不提,反而大加稱贊王子虛深藏不露。
王子虛的性格,外表剛健,內里渾厚。剛才眾人的圍攻令他如回家般熟悉,現在眾人的諂媚倒是如文火慢煎,十分難熬。
酒席在一派和氣當中散場。文協眾人興致勃勃張羅起麻將局,吆喝聲在走廊里回蕩。
王子虛不善此道,更覺格格不入,于是尋了個由頭脫身。他并未離開山莊——那顯得太刻意不合群。他獨自在燈火通明的主樓里游蕩片刻,最終按林峰早前的推薦,走向山莊深處的溫泉館。
溫泉館獨立于主樓,由一條半封閉的回廊相連。這里燈光刻意調得幽暗柔和,映照著打磨光滑的原木墻壁和地板,營造出沉靜私密的氛圍。
他按前臺指引買了泳褲,又領了手牌和一條厚實的白色浴巾,去更衣室脫下衣服,換上略顯寬大的藍色浴袍和防滑拖鞋,推開磨砂門,走進寬大的溫泉區。
甫一踏入門內,一股潮濕溫熱的、帶著淡淡硫磺氣息的水汽便撲面而來,氤氳的白霧在園林造景間流動。大小不一的湯池依著地勢錯落分布,有的掩映在嶙峋的假山石后,有的半嵌在亭臺之下,錯落有致。
更妙的是,這里除了他之外,沒有其他人,仿佛水汽隔絕出兩個世界,將剛才那個較為世俗的世界擋在門外。
王子虛挑了一方假山后的較小湯池,沒多想,就把自己浸入水中,溫熱的泉水漫過胸口,一股渾厚的暖意立刻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頓覺筋骨松動,輕松不少,仿佛卸下滿身疲憊。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室內空曠,聲音卻被水霧蒙住,這讓他十分有安全感。他閉上眼,將頭后仰,靠在光滑的池壁上,身體緩緩沉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一幕,差點讓他真的滑進池子里。
只見安幼南正蜷縮著蹲在距離他頭頂不遠處的池沿上,小巧的下巴擱在膝蓋上,好奇地打量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