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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局外人

  莊蝶抿了抿嘴,大聲道:“王子虛,你不要給我扣帽子。我沒有說你是個事業編就不該看書。回頭你又要炒作我瞧不起縣城公務員,我擔不起那么大的罪名。我是對你閱讀量進行合理質疑,這一點要說清楚。”

  孟欣緊緊抱住自己的胳膊,努力讓語氣顯得平靜:

  “而且對文學的理解力和感受力也不是僅靠閱讀量來決定的,你提出用這種綜藝表演一般的方式來比試,只能證明你的記憶力好,并不能證明你對文學的釋讀就是正確的。”

  “合理質疑,綜藝表演。”王子虛重復了一遍他們的話,“剛才你們說我炒作、追逐流量、沒有真才實學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

  古宣和馬永榮是熟識,熟到會在同一張酒桌上吹牛打屁聊天互損。

  如果讓王子虛知道這件事,會驚訝地問:原來這么有錢的人也會吹牛打屁聊天互損?

  安幼南就會沖他翻一個白眼,說,任何人都會吹牛打屁聊天互損,連美國總統都會。

  這就說明,吹牛打屁聊天互損,乃是人類的剛需。古宣見著安幼南和陳青蘿吵架,就心癢難耐,很想下次酒桌上時講給馬永榮聽,看看他是什么反應。

  但他不能講。不僅不能講,還在最精彩的時候跑掉了,主動放棄了圍觀這場好戲的機會。

  一來馬永榮很寶貝安幼南這個女兒,損他別的他可能笑笑就過去了,但問題一旦涉及他女兒,他就喪失了所有幽默感,瞬間垮下臉來,露出十分難看的表情;

  二來,安幼南的性格,古宣領教過。心眼小,報復心極強。你最好不要在她遇到糗事時站在她身旁,哪怕你什么都沒做,她也會將你給記恨上。

  不過,古宣說他看到一位想見的人也不完全是假話。

  “雁老師,真是好久不見了。”

  雁子山緩緩地轉過頭來,用灰色透明的眼睛看向古宣。

  “古先生,別來無恙?”

  雁子山穿著灰色的行政夾克,打扮樸素得像個來視察工作的文化局干部,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

  他到哪里都是這副打扮。上次茅盾文學獎的頒獎典禮,他穿的也是這身。古宣甚至懷疑,他拍婚紗照的時候,新娘穿婚紗,他還穿的是行政夾克。

  但是他是雁子山。正因為他是雁子山,所以他可以穿得隨便。他的地位賦予了他這樣的權力。沒有人敢拿異樣的眼光看他。

  “無恙無恙。”古宣笑著回禮,語氣甚是恭謙,“去年您沒有露面,我還以為今年你也不會來了。”

  “去年此時,我正在寫《絲路探邊》,那是個非遺題材的,政治任務。交稿日期定得很死,所以沒能過來。不好意思。”

  古宣擺了擺手:“不用不好意思,你能來,我榮幸,你不來,我欣慰,那說明又有大作要問世了。”

  說完,古宣壓低聲音又問道:“雁老師,石同河老師近來怎么樣?”

  雁子山說:“我提出過想去探望他,被拒絕了。”

  古宣皺起眉:“那事很影響他的狀態嗎?”

  雁子山搖了搖頭,表示并不清楚。

  古宣說的“那事”,指的自然是王子虛揭露石同河私底下做交易的事。

  雁子山是石同河的同鄉。因為同鄉的情誼,石同河對他多有照顧。在文壇中,雁子山是妥妥的“石派中人”。

  古宣看了看臺下,又看了看雁子山,微微一笑:“你也對他感興趣?”

  “對。”

  雁子山這么坦白,倒讓古宣有些意外。

  “今天你不是第一個跟我說,對王子虛感興趣的人。”古宣說,“你對他的看法,是正面的那種,還是負面的那種呢?”

  雁子山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在沉默良久后,反問他道:

  “他揭露的事情,你相信嗎?”

  古宣微微一愣。

  “你說的是什么事?他說石老阻攔他給他的《石中火》使絆子的事嗎?”古宣問道。

  雁子山點了點頭。

  古宣表情微變:“…你信嗎?”

  古宣本來是不信的。

  吹牛打屁聊天互損乃是人類的剛需。那天研討會出事之后,他第一時間,就打了許多電話,多方打探這事。

  他聽到的每一個說法都不一樣。所以他不會輕易采信任何觀點。包括王子虛在研討會上甩出的所謂證據。

  綜合他的理性分析來看,他并不相信石老會給一個新人使絆子。他完全想不出石同河有什么理由這么做。

  他雖然沒有直說自己信不信,但語氣已經出賣了他。

  雁子山回過頭看他:“你有沒有讀過《石中火》?”

  古宣搖頭:“沒有。你居然會讀一個新人作品?”

  雁子山趴到欄桿上,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你覺得,評價一部作品好壞的根本標準是什么?”

  古宣笑笑,道:“我對文學是門外漢,喜歡什么就看什么,分不出好壞。所以才喜歡開沙龍,接受一些文藝熏陶,努力提高文化素養。”

  雁子山問:“如果你非常喜歡一部作品,名家卻否定這部作品,你要怎么證明它是一部好作品?”

  古宣沉吟片刻,問道:“您是在為王子虛打抱不平嗎?”

  雁子山說:“王子虛的筆力,是我見過的所有作者當中最強的。”

  頓了頓,他又補充了一句:“已經無限接近于我。”

  說完,兩人之間良久的沉默。

  雁子山這人驕傲到令人難以接受,但他的成就又高到讓人難以反對。他給出的這個評價,讓古宣感到難以置信。

  在他的評價體系標準里,什么“優秀作家”“值得矚目”,都是面上的客套話,只有“接近于我”,才是最高評價。

  在私底下,古宣還從來沒聽過他這么夸人。

  古宣口吻帶著幾分試探:“他真有這么厲害?”

  雁子山說:“我沒有必要為他搞什么商業吹捧。”

  古宣點頭,心中的震撼久未褪去。

  “《石中火》是本好書,但現在,所有人都咬定了,作者沒水平。”雁子山說,“如果你是他,你該怎么自證?”

  古宣沒有說話。他無法將自己代入到王子虛身上,對于這個問題,并不能感同身受。

  正在此時,樓下又響起王子虛的慷慨發言。

  王子虛用灼灼目光,慢慢掃視在場眾人一圈,說:

  “各位,我還在西河那個小地方時,一直以為,文壇是最注重才華和學識的地方。

  “從來沒人告訴我,這里更看重的是名氣、身家、資歷、背景。

  “我不是科班出身,沒名氣,沒身家,沒資歷,沒背景,活該被你們圍攻。

  “你們可以說,我一個小縣城事業編不應該看這么多書。你們也可以說,我大齡出道,用盡全力炒作,想火想瘋了。

  “你們有名氣、有身家、有資歷、有背景,你們說什么,便是什么了。

  “就像石同河請人批評我的書,我也只能認,我不認,便是跟整個文壇作對,連文協也讓我閉嘴。

  “但你們不應該說,我沒有真才實學。

  “恕我直言,在諾貝爾文學獎作品這塊,我就是王者。

  “在座的各位,沒有能在這一領域比我強的。

  “多有才華,才能得到你們一句‘有才華’?

  “我只能用這種剖肝瀝膽、滿地打滾的方式,讓你們也下臺來跟我比比。

  “看看到底是誰,才是真的沒有真才實學。”

  王子虛說這番話時,臉上帶著笑。

  很多人將這個笑解讀為倨傲、高慢或者狂態。其實不然。

  其實他笑得慘兮兮的。

  凄慘與幽默只有一線之隔,有時候很難分清。

  一年前,在西河那個小事業單位的后廚食堂小飯桌上,他當著林峰的面,說出幾乎相同的話。

  茍應彪說他沒有學養不夠謙虛;郭冉冉說他故意說些冷門作品賣弄學識;胡大姐說他是個小文青。

  他說這話,只是為了證明自己并非賣弄學識。學識在肚子里,沒人看得到,甚至沒人在乎。只有他在乎。

  他只是想證明,掉到泥濘中的他沒有變成螃蟹,他不是為了找存在才把那些書掛在嘴邊的。

  他只是想證明,他不跟看扁他的那些人一樣狹隘,他只是為了捍衛自己的尊嚴,在泥濘里打滾一般進行自衛反擊。丑陋,但是奏效。

  茍應彪和郭冉冉,是這個世界上距離文學最遠的兩個人。他們不理解他。他不怪他們。

  但是在這里,在這個“閱讀沙龍”上,在這個國家距離文學最近的圣壇,他卻還要為了相同的理由,說出相同的話,依然難看到如同滿地打滾。

  浸透其中的荒誕令人不得不笑。笑得凄慘。旁觀者卻只道他這笑,是嫉妒與憤恨造成的癲狂。

  王子虛說:“各位,高居文壇之上的各位。

  “此時,我在你們眼中看到的,是狀似看野狗的眼神。

  “但是和你們不一樣,我沒有你們說什么就是什么的身份背景。這是我唯一自證清白的方式。

  “文壇是你們的,也是我的,但終究是你們的。但我不能不要自己的清白,你們不能罵完回頭就堵我的嘴。

  “請你們不要憑借著自己的身份、名聲、背景、人脈、機緣,高高地背著手站在干岸上,輕飄飄地就按住我的頭,給我下個不經思考的判詞。

  “算我懇請你們,請下臺。

  “請你們下臺來,跟我這個野狗分個高下。

  “我請你們用你們的真才實學,來跟我廝殺,刺刀見紅。”

  全場寂靜。

  “他瘋了。”二樓的古宣說,“他是真不打算在文壇混了嗎?說出這種公然敵對文協的話。”

  雁子山抽了口煙,一言不發。

  古宣等了許久,沒有見到有人站起來接招,又問道:

  “這么說,你的確認為,石老是為了那個翡仕文學獎,去給一個新人使絆子?”

  雁子山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

  “《石中火》這部作品,應該直接去參加矛盾文學獎的。可惜的是,按照我們現在的文學體制,他不拿翡仕文學獎,很難拿到好的出版合同。”

  古宣深吸一口氣,道:“您這么說,那我必須得去看看《石中火》了。”

  雁子山點點頭,不再說話。

  他心里想的是,現在才去看,又有什么用呢?

  他剛才問的問題,古宣一個都回答不了。

  他想要指向的并不僅僅是王子虛的個人命運。他想展示的是更深層次的崩潰。

  離兩人不遠處,安幼南和陳青蘿也是一言不發,聽完了王子虛的發言。

  安幼南很認真很認真地盯著陳青蘿,好半天,她才開口說:“原來你居然是個這么感性的人嗎?”

  陳青蘿冷冷道:“你在說什么?”

  “王子虛說的這么好哭嗎?你都哭了誒…”

  “你那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你就是哭了,你淚花都在眼眶里面打滾了。”

  陳青蘿呼吸突然急促:“沒有的事。”

  她閉上眼,用力平復著心情,似乎想讓眼瞼將淚花吸收進去,但她失敗了。

  安幼南咬著嘴唇,靠在欄桿上道:

  “我是不懂啦,為這個有必要這么大委屈嗎?而且他想要流量還不簡單?在這里搞真心發言,完全是脫褲子放屁。”

  陳青蘿橫了她一眼:“你懂什么。”

  安幼南直起身子。她自己可以說自己不懂,但別人說她不懂,她就不高興了。她挑釁似地說:“你很懂嗎?”

  陳青蘿問:“你知道他是為什么要讀這么多書嗎?”

  安幼南說:“為了寫。”

  “不是這樣的,”陳青蘿說,“他是為了我才讀這么多書的。”

  安幼南身體一滯。

  接著,她大感光火:這女人怎么回事?臉上露出的那種“我贏了”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又擺出一副“你永遠不懂”的表情是什么情況?

  感覺好火大!

  都三十歲一女的,怎么還這么幼稚?

  嗨呀,好氣啊!

  我還說我跟他都接吻了呢,你懂嗎?

  生了好一會兒悶氣,安幼南逐漸冷靜下來,決定還是不要把接吻那事說出來。

  萬一陳青蘿說“我也跟他接過”,那不是自取其辱嗎?

  他們兩個是高中同學,誰知道有多少舊情,以這倆人的性格,什么事情做不出來?搞不好什么都做過了。

  安幼南瞪了陳青蘿一眼,隨后轉身就走。

  “你去哪?”陳青蘿問。

  “我才沒時間跟你在這傷春悲秋。”安幼南說,“我要去救場。”

  王子虛慷慨激昂地陳詞過后,在原地杵了大概有5分鐘。

  一個起來說話的都沒有。

  他本來指望可以堂堂正正地踏踏開,結果場子冷掉了。本來挺熱血沸騰的氣氛,大招波了個空氣,讓人有點尷尬。

  剛才氣氛烘到那個程度,記者們都瘋狂了,快門聲響個不停,一些高手拍了王子虛背影的底圖,構圖是他一個人面朝前面所有人,連標題都起好了,“孤勇者”。

  愣是沒人接招。

  現場的眾人和他的心情顯然也是一樣的。不管是支持王子虛的也好,不支持王子虛的也罷,大家期待的也是戰個痛,而不是這些名家因為愛惜羽毛,連一個接受挑戰的都沒有。

  主持人一直在掐表,再次收到調度的指令后,他終于說話了:

  “呃,時間差不多了,如果還沒有老師愿意起來質詢,那這個環節就過去了。”

  場下,頓時傳來一陣失望聲。

  主持人盡力繃住。他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對著話筒,用拍賣會舉錘的語氣說道:

  “各位老師可能沒有準備好,我們再等一分鐘,對,一分鐘,看看有沒有老師愿意出來質詢…好,現在還剩半分鐘,沒有人嗎?”

  主持人左顧右盼,被盯到的人都挪開視線。

  攝像機非常懂地將鏡頭移過去,對著莊蝶,大屏幕上,頓時出現他紅溫的臉頰。

  他假裝不知,低頭,玩手機,對主持人的話,以及臺下觀眾的竊竊私語充耳不聞。

  他是傲,但他不傻啊。他是來給人設鍍金的,不是來跟人互爆的!

  眼下裝慫固然丟臉,但不過被人笑話一段時間,熱度過去,也就過去了。

  但要是真站起來跟王子虛battle,還輸掉了,那熱度豈不是爆炸了?

  被人笑話一時好,還是被人笑話一輩子好,他還是分得清楚的。

  至于場下的議論…再丟臉,也要挺住。哪有什么勝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至于下場跟王子虛對壘會不會贏…他沒考慮過會贏。

  開玩笑,剛才在辯論時,王子虛說的幾本書他都沒讀過,怎么會贏?

  他自我認知很清醒。

  他旁邊的孟欣,數次將美眸瞥向他,雙手擱在腿上攥緊。

  孟欣人設是冷臉美人,不代表她沒脾氣。都快被人指著鼻子罵了,誰能沒情緒?她很想站起來接招。

  她認為,王子虛再自吹自擂是什么諾獎作品領域的王者,閱讀量肯定也不可能比在場所有人加起來都大,總有他沒看過的。

  我們一擁而上,未見得他能將我們所有人都贏了。

  所以,只需要多來幾個人,跟他輪流比,最后肯定能讓他露怯。事后了不起算是“平局”。

  但是問題是,要車輪戰,也得有個人起頭。而起頭的那個人,肯定是壓力最大的。

  王子虛的挑戰,首當其沖是莊蝶。是莊蝶先沖王子虛開火的,王子虛說的幾頂帽子,也都是莊蝶扣的。

  她在諾獎作品這塊的閱讀量也不多,她沒把握贏過王子虛。現場的眾人中,只有莊蝶以閱讀量著稱。孟欣懷疑,他未必就贏不了王子虛。

  所以,要迎戰的話,理應莊蝶打頭陣。

  莊蝶不動,她就很尷尬——她要是先接招了,然后輸了,接著沒人上,那豈不是只有她成了純輸家?

  在座的幾位作家,想法五花八門,孟欣考慮到的事,很多人也想到了。

  就在所有人的猶豫當中,主持人最后的時間也被耗盡了。

  “好的,那么,質詢環節就到此為止吧,我們接下來由最后一位老師來發言。蕭夢吟老師,請您分享您的讀書心得。”

  蕭夢吟如夢初醒。

  什么?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我還是要發言嗎?

  她站起來,聲音虛浮地說:“我、我想分享的,是我的偶、偶像作家,也是一位女性作家,愛麗絲·門羅…”

  討論會結束了。

  王子虛離開座位后,還感覺不太真實,感覺腳踩在地面上軟綿綿的。

  他剛才是準備跌得粉碎的,卻沒想到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就這么波瀾不驚的結束了。簡直就像是《罪惡王冠》,開頭那么驚艷,結尾卻如此平庸。

  王子虛還沒從剛才的經歷中回過味。蕭夢吟正打算上前找他搭話,手剛伸出去一半,忽然被一個男人用力肘到一邊。

  “王子虛老師,我是東海市電視臺的,能采訪您幾個問題嗎?”

  “我是文化星空頻道的記者,您能接受我們的采訪嗎老師?”

  “老師我是自媒體經典閱讀的…”

  “我是構陽出版社的…”

  一時間人聲鼎沸,好似全場所有人都擠到王子虛身邊來了。王子虛人又暈了。

  他模模糊糊意識到:立人設的作戰好像徹底成功了。

  就是有點太成功了點。

  一眼望去,進大廳就盯上的那幾個出版行業大佬都目光灼灼地盯過來,本地電視臺的話筒都快喂到嘴里了。

  哪個都好像很重要,哪個都得罪不起。

  “各位,各位,請讓一讓,讓一讓…”

  人群裂開一條縫,安幼南拍著手走進來,身材窈窕,美目流波。

  “我是安幼南,抱歉各位媒體的朋友,王子虛老師目前不接受采訪,如果有采訪意愿,請聯系段小桑,預約專訪。出版界的朋友如果有合作意愿,也請聯系段小桑。”

  人群中不知有誰問:“段小桑和他是什么關系?”

  安幼南馬上答道:“段小桑是王子虛老師的經紀人。”

  場間一時又七嘴八舌地吵起來,段小桑擦著汗擠進來,手里名片發個不停:“各位老師,實在抱歉,請聯系我,謝謝,請聯系我…”

  安幼南拽住王子虛的衣角,低聲對著他的耳朵說了句:“走。”便大踏步往外。

  王子虛連忙跟上。

  出了門,兩人一路落荒而逃似的奔向停車場。王子虛不明白以她高跟鞋的高度,是怎么做到跑這么快的。

  他一屁股坐進安幼南車的副駕駛,安幼南也坐在了他身旁,兩人胸膛起伏,大口呼吸。

  幾秒后,安幼南脫下高跟鞋,用手指勾著鞋帶扔到王子虛懷里,隨后按下點火按鈕,發動車子。

  王子虛把她的鞋子抱了會兒,接著反應過來,反手扔到了后座,問道:“我們干嘛要逃啊?”

  “戰略目標已經達成,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安幼南說完,用手摸了摸他的頭,“你今天表現不錯,嗯嗯,超常發揮,我很喜歡。”

  王子虛遠離她幾分,躲著她的手,問:“現在直接走嗎?我車還在那邊。”

  安幼南說:“回頭讓代駕開過來。”

  王子虛說:“但是這樣走不好吧?給人一種雖勝猶敗的感覺。”

  安幼南說:“怎么會呢?你剛才都沒看到,那些人圍到你身旁時,其他作家的視線是有多嫉妒,恨不得把你給活吃了。太招眼了不好,這叫急流勇退。”

  王子虛說:“哦。想不到你還有這種智慧。”

  安幼南又說:“反正你今天已經把人設鋪墊到高潮部分了,接下來你在那兒呆久了,反而還容易露怯。你就直接走,不顯山不露水,事成拂袖去,深藏功與名。”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王子虛糾正道。

  安幼南又說:“至于出版方面,現在是賣方市場,你要矜持一點,高冷一點,讓他們去博弈,你只用坐收漁翁之利就行,相信段小桑的專業水平。”

  王子虛說,我尋思還打幾個招呼呢,話說這次來,連古宣的面都沒見到,直接就走,感覺有點不禮貌。打個招呼,應該跟高冷不犯沖吧?高冷又不是不禮貌。

  安幼南搖頭:“不行,有一個關鍵性的理由,決定了你不能留在那里太久。”

  王子虛問:“什么理由?”

  安幼南說:“你先別說話,到我家前面再告訴你。”

  安幼南驅車開上了濱江大道,走了七八公里,越走越偏,路上車不多,開起來很舒服,最后來到東海知名的一個別墅區。

  唯一的問題就是,這里跟王子虛記憶中安幼南的家的位置相去甚遠。

  “行了,到這里就差不多了,”安幼南說,“可以告訴你為什么了。”

  王子虛轉頭等待他的答案。

  安幼南轉頭看他,嘴角掛著一抹竊笑:“如果你再在那兒多留一會兒,就會跟陳青蘿碰面了。”

  王子虛雙目睜圓,大腦宕機。

  安幼南解釋:“陳青蘿也來了,就在二樓,我跟她一起圍觀了你的表演。”

  “啊?????”

  王子虛終于發出崩潰的聲音。

  安幼南玩味地笑:“你想見她?見她干嘛?”

  王子虛一時語滯:“就是,就是見個面啊,畢竟這么熟。”

  “哦,”安幼南挪開視線,看前方,“晚啦!你現在就算回去,估計也來不及了,陳青蘿早回去了。”

  王子虛甚是懊惱:“你怎么不跟我說聲呢?干嘛不讓我跟她見面?為什么啊?”

  安幼南說:“沒有為什么,我不高興,就這樣。”

  “為什么不高興?”

  “不高興就是不高興,我就這性格,怎么了?你有意見?”

  王子虛并不知道安幼南跟陳青蘿劍拔弩張的那段對話,也不知道她的心思。站在他的視角,只覺得女人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動物,跟克蘇魯一樣無法理解。

  安幼南將車開進一方小院子,停車后,跟他說:“把我高跟鞋還我。”

  王子虛往后指了指:“在后座。”

  安幼南白了他一眼:“我讓你幫我拿著,你不能跟我撿回來啊?”

  “我可沒答應幫你抱著你的鞋子。”

  “我都幫你這么大忙了,我的腳你都捏了,還要在這里跟我矯情?”

  王子虛爬到后座,撿回她的鞋子,希望能讓她閉嘴。

  安幼南得勝似的沖他挑眉。

  兩人下車。

  王子虛抬頭望著眼前別墅,問道:“你不是說去你家嗎?”

  “我又沒說過我只一個家,而且,別傻了,你去的那地方是辦公用的,誰會把男人帶自己住的地方去啊?”安幼南咯咯一笑,回頭對他道,“進來。”

  一邊她說不會把男人帶自己住的地方,一邊又叫王子虛進來,這就徹底把他搞昏頭了。他更加堅定地認為,女人是屬克蘇魯的。

  進了別墅,王子虛有點理解為什么安幼南說,“浮星尚品”那個高檔公寓是辦公的地方了。

  那地方對于王子虛來說也裝修得足夠富麗堂皇了,但比起這個別墅來說,算是小巫見大巫。

  這里的家具和陳設,可以說極盡奢華,各種令王子虛難以想象能裝到家里的東西,比如電影院、KTV,都被集成到了這屋子里。比起住的地方,這里更像是個娛樂會所。

  相比起來,屋外的露天恒溫泳池,也就顯得不算有多稀奇了。

  安幼南從房間出來時,已經把衣服全脫了,換上了泳裝,手里端著一杯黃色飲料,杯子上還別著片檸檬。

  “我跟段小桑說了,聯系她的出版機構和編輯方面的人脈,都傳到我這邊來,我要做背調,方便事后運作。”

  王子虛說:“那你這不還是在辦公嗎?”

  安幼南說:“但是和你在一起啊。”

  王子虛攤手,他不懂這兩句話之間有什么邏輯聯系。

  安幼南也不解釋,一邊指揮傭人把她的電腦準備好,一邊邀請王子虛去游泳。

  王子虛自然不會去游,他連泳褲都沒帶。

  安幼南也沒強求。王子虛蹲在泳池邊,看她用一個漂亮的姿勢入水,潛水兩米后,從水底鉆出來,揚起頭。

  還沒過多久,傭人捧著手機過來了,安幼南剛接電話,臉色瞬間變了。

  “嘩!”

  她從水里爬起來,神色匆匆地過來,濕漉漉的手抓住王子虛的衣領。

  “快、快走,我媽回來了。”

  “啊?”

  “快走快走!”

  安幼南推著王子虛到門口,又改變了主意,把他用力拽回來:

  “不行不行,已經來不及了,她還是會知道的,你快去客廳等著。”

  王子虛說:“啊?”

  安幼南不由分說地把他拽回客廳,狠狠把他按在沙發上,接著三步并兩步,上二樓換衣服去了。

  王子虛還從來沒見過她這么慌張的樣子。

  安幼南穿衣服的速度非常快,很快就下樓了,身上打扮甚是莊重。她一屁股坐在王子虛身旁,手里往臉上補妝。

  “待會兒我媽來了,你就說你是我朋友,過來玩的,多余的話不要說,聽到沒?”

  王子虛略感好奇:“看來伯母對你的管教甚嚴。”

  安幼南嫌他多嘴,白了他一眼:“我媽肯定拉著你問這問那,你千萬別說你是寫的,你就說你是做出版的,明白嗎?”

  “為什么不能說是寫的,伯母對作者有什么偏見嗎?”

  “嘖!不要問,記住就好!…哎呀,來不及了!你干脆什么都別說,裝傻子好了!”

  她氣呼呼地把化妝盒扔進茶幾抽屜里,接著拉王子虛起來,到門廳迎接。

  王子虛十分詫異。在他的印象中,安幼南一向是個無法無天的主,他一直覺得安幼南的家教十分松弛,萬萬沒想到,她在家中居然如此乖巧,甚至禮數大到這種地步。

  安幼南看了眼手表,說:“我媽還有一分鐘到門口,你見了面,直接就說‘伯母好’,其他的話我來說,你一句都別說,明白嗎?”

  “明白明白。”

  王子虛也順其自然了。

  果然如安幼南所說,一分鐘,分秒不差,大門準時被打開了。

  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出現在門口。

  女人的臉能看出年齡不小了,但保養得十分到位,甚至能夠看出龐大金錢的力量,讓這張臉保持了一定程度的青春。

  她身上的衣服看不出具體價格,卻能讓人一眼可知其昂貴。

  正因為這張臉一定程度上保持了青春,才讓王子虛一瞬間就喚醒了記憶,接著心臟狂跳不止,心率從60一瞬間飆升到120。

  女人看到他,也愣住了。

  安幼南轉頭朝他使眼色,暗示他快點打招呼。但王子虛就像石化了一般,凝固在了原地。

  良久后,他僵硬的身形才融化掉,卻也連同力量一并失去了。

  他低下頭,打招呼道:“媽媽。”

  “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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