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領導人稱儒官。儒是儒生的儒,夸他學養厚。但這個儒也和儒雅有關。大領導是個儒雅的人,同他交談總是讓人如墮十里春風中。
然后他說,真他媽的好。
那說明確實是挺好的。
但是一個儒官被逼到這份上,恐怕心情還要更加復雜一點點。
這“他媽的”,或許不是擊節贊嘆、破格欣賞之“他媽的”;自然也不是陰陽怪氣、憤憤不平之“他媽的”。
這“他媽的”當中,有點既好氣又好笑的成分。就好像讓你去炒盤有機花菜,你聽成去參加數學競賽。結果還拿了個獎。
要說表揚吧,沒有完成領導意圖;要說批評吧,拿個獎項還挺難得。他說得無奈,夸得好笑,千言萬語,最終匯成一句情緒色彩濃烈的“他媽的”。
領導的心情大抵就是如此。
然而這就是這句轉述而來的“他媽的”,是王子虛此生此世,聽過最動聽的一句話。
王子虛不喜歡回頭看,他還沒有老到那份上。但如果非要站在這個人生節點回顧過往,在他三十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一個人在他面前夸過他的文學素養。
他爸是個粗人,喜歡逼他跑步,他總是一邊跑一邊哭。當王子虛每每寫了點什么拿給他看,他只會扔到一邊,說,“寫這屄玩意兒干嘛?看不俅懂”。
他爸是個二元論的唯物主義者,他對于世界的劃分只有兩種,意識上的屬于“屄玩意兒”,物質上的則是“屌東西”。這兩種劃分方式,貫穿王子虛的整個童年。
二元論的壞處是容易讓人變傻。不是讓自己變傻,而是讓周圍的人變傻。王子虛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有脫離“屄玩意兒”的夢魘。
等到上了高中,父親總是在他耳邊念叨,文科沒有什么用,學理科才是王道,寫作文寫得再好有什么用?你還能指望寫作文賺錢啊?于是他讀了理科。
大學報專業時,他本來想硬氣一次,為自己爭取到文學系,可父親又威逼利誘拳打腳踢,讓他改到了工科。
隨著年齡增大,王子虛比別人更早意識到,他永遠不能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他和喜歡的文學漸行漸遠,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他生命中的文學占比也會歸零。
這世上沒有命中注定的不幸,只有死不放手的執著。所以他痛苦。
這么多年來,他寫的東西唯一得到過肯定的地方,只有文曖。他差點以為自己天生不適合文學,誰曾想就在即將絕望之際,人生來了個峰回路轉。
所以當他聽到大領導這句“他媽的”的時候,不僅沒有覺得刺耳,還覺得前所未有的親切。這就是所謂的“一言之褒,榮于華袞”。
梅主任說:“王子虛啊王子虛,昨天在席間賭書飲酒,今天在府辦臨危寫詩,一夜之間,西河天下皆知你啊!”
王子虛抬頭,嘴唇緊緊抿住,臉上每一寸肌肉都在用力,耳邊卻傳來寧春宴的聲音:“什么?你就是王子虛?”
沈清風失聲道:“什么?他就是那個菜名哥?”
梅汝成說:“什么蔡明?”
寧春宴問:“你怎么剛才不說?”
沈清風說:“難怪我說你菜名哥,你還給打抱不平。”
劉科長問:“你們剛才聊這個了?”
陳斌說:“有什么瓜?”
劉科長說:“你不知道?”
寧春宴說:“你故意的嗎?讓我出好大一個洋相啊!”
一時間,所有人都在講話。很吵代表很熱鬧,但這熱鬧不屬于王子虛。
“好了好了,別吵了,要說正事了。”
梅汝成發話,整個辦公室安靜下來。
他微笑著看向王子虛,道:“王子虛,你覺得,我為什么想要伱過來?”
事情終于回歸了王子虛早上過來的本意,他心里有無數猜測,但是都不敢說出口,只能惴惴不安地搖了搖頭,同時有些期待。
梅汝成笑道:“我叫你過來,是想看看你怎么樣,如果適合,就把你抽調到我們政策研究室。結果你人還沒來,先立了一功,搞的我們在你面前出了洋相。王子虛,你讓我們都很沒面子啊!”
聽完,王子虛臉上,露出了不加掩飾的失望表情。
梅汝成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接著說:“我一般是不會對別的單位的人說這么多的,他們也不會沒分寸地讓你幫忙改稿子。能讓你碰稿子,意思就是把你當自己人了。所以,你當然是過關了。”
他見王子虛良久沒說話,以為他太激動,沒回過神,進一步說道:“你們茍局是我徒弟,我跟他要人,就是一句話的事,怎么樣,你意向如何?”
王子虛終于張口了:“我沒怎么寫過公文…”
梅汝成說:“那有什么關系呢?你來了就是我關門弟子,還有劉科長,我們手把手教你嘛!你底子這么好,肯定很快就能成為我們市的厲害筆桿子。”
王子虛嘴巴有點發干:“可是,我只是個事業編…”
梅汝成說:“事業編提拔到副科,就可以轉身份了嘛。我們先把你抽調過來用,過了三五年,等領導眼熟了,跟他提這個事,到時候就是走流程。”
王子虛默然無語。
其實,他來之前滿腦子都是自己的文學夢想。比如,梅主任會不會是想利用他在文化界的人脈,把自己引薦給西河文藝?
結果他卻得到一個現實的答案——是啊,府辦無緣無故叫一個外單位的人過來,除了抽調,還能是什么?
抽調就是上級單位把下級單位的人要過去,不給名分,先白嫖。都是去當牛馬的。
當然,平臺高一點,會有一些隱含的好處。但是王子虛志不在此。
轉變身份,固然是一個聽起來很美妙的機會,如果讓妻子知道了,肯定哭著喊著要王子虛趕緊上。但王子虛知道,機會只是機會而已。
在他過往的人生中,曾經被“機會”二字誤過太久。他已經不相信仕途了。他現在唯一愿意追逐的機會,只有諾貝爾文學獎那50次機會。
王子虛問道:“梅主任,我能否問個問題?”
梅主任道:“你問。”
“在研究室寫材料,能夠署自己的名嗎?”
梅主任詫異地左右瞧瞧,忍俊不禁:“這問的是個什么話?怎么可能署你自己的名?”
劉科長說:“你寫的材料都是集體創作,署名肯定是署領導的名字。”
王子虛欠了欠身,說:“多謝梅主任邀請,但是,我還是更想寫一點能夠署上自己名字的東西。”
梅主任臉色變了:“你當真不過來?你可考慮清楚了?”
“嗯。我考慮清楚了。”
梅主任提高音量:“你別看你這兩天風頭無兩,等再過兩天,就沒人知道你是誰了。這個機會很難得,你這次要是拒絕了,我可不會三顧茅廬地來請你。”
王子虛道:“我已經決定了。”
劉科長說:“王兄,你慢點再考慮,如果是因為不能署名這事拒絕,那太…幼稚了。寫材料本就是孤獨的事,沒有默默無聞寒霜十載,哪有守得云開見月明?”
王子虛轉頭看向他,他的身形在這一刻仿佛有點透明:“劉科長,我已·經·默默無聞十載了。”
說罷,他揮了揮手,道:“勞煩領導費心了,那我先回去了。”
王子虛走后,梅主任沉默了一會兒,把稿紙丟在桌上。
劉科長強笑道:“小王他還是有點文人傲骨,可能不太適合官場。”
梅汝成臉色十分難看:“什么文人傲骨?要傲骨,他那么賣力地又是改稿又是寫詩,不就是千方百計想表現自己嗎?我看他是個官迷。”
劉科長說:“說不定他天生古道熱腸呢?”
梅汝成說:“放屁。”
他點起了一根煙,搖搖頭:“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他把稿紙丟給劉科長,說:“那既然他不來,只能你拿著稿子去找他,讓他把現場會形成新聞稿,送到電視臺。”
劉科長驚訝:“怎么要他來寫新聞稿?”
梅主任說:“剛才他在的時候,我怕他翹尾巴,沒跟他講,大領導對他可不止夸了一句。他點名讓他寫的。”
說完,他嘆了一口氣,道:“多好的寫材料的苗子啊,卻非要去搞虛無縹緲的文學,這不是浪費自己的才華嗎?”
王子虛走出府辦大樓,覺得心情異常輕松,絲毫不覺得自己浪費了多好的機會。
但想起梅主任,他還是在心中感嘆,多高天賦的一個人啊,對文字有著天生的敏感,文筆這么好,卻只伏案幫領導寫材料,沒能給人類留下一些精神財富,這不是浪費自己的天賦嗎?
王子虛朝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