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龍翻身了!”
驚恐的呼喊聲自正陽門大街那邊響起。
青石板路劇烈起伏,如同波浪般拱起又塌陷。路旁茶肆的竹棚“咔嚓”一聲攔腰折斷,碗碟杯盞稀里嘩啦摔落一地還好此時入夜,早已收攤。
但另一頭,城墻磚石卻簌簌掉落,騰起煙塵。
“不好!”
王道玄失聲道:“嫘陰動手了!”
這個念頭,同時劃過所有人腦海。
嫘陰得了揚州鼎,可直接震動地脈,威脅到金陵,這也是所有人忌憚,不敢輕易動手的原因。
否則即便是地仙,幾個正教法脈出手,也能將其斬殺。
難不成對方已瘋了,決定直接動手?
就在眾人以為天崩地裂的災劫即將到來時,來自地下的轟鳴聲戛然而止,仿佛被一股無形力量猛然終止。
大地停止了呻吟,只余漫天塵土和驚慌的尖叫。
“…停了?”
沙里飛看著周圍,有些不敢相信。
但等了一會兒,依舊沒有余震。
不僅是他們驚愕。
城中各處,那些原本在趁亂作祟、鼓噪“蠶神震怒”、制造恐慌的鬼戲班妖人,此刻竟也是一臉的茫然與疑惑。
“先抓個活口問!”
李衍看出蹊蹺,二話不說便縱身而出。
他速度驚人,聲音剛傳入眾人耳朵,人影已出現在對面房頂上,腳踩連環,快得只能看到影子,同時伴著砰砰聲。
幾聲悶哼,頭戴臉譜面具的黑衣人便接連掉落。
“抓住他們!快!”
趁此時機,本土的玄門高手們也立刻動手。
原本就在城東制服老旦的“虎門令”茅山老道姑、水門與武生妖人苦斗的梅山教法師、以及正陽門大街逼退青衣旦角的茅山修士,幾乎同時出手。
他們也是被嚇得夠嗆,不敢再有半點留手,兇狠的殺招和各種術法齊出,瞬間將眾多鬼戲班妖人擒拿制服。
鬼戲班短短時間內瘋狂壯大,但也良莠不齊。有些是江南道上的妖人,有些則是黑道兇徒,并非金陵玄門之敵。
有兩個高手,面對圍攻也迅速敗下陣來。
局勢瞬間被控制了大半。
來不及押回牢中,直接開始了審問。
一名被茅山符咒鎮住大臉妖人被拖到李衍等人面前,旁邊須發皆白的老法師厲聲喝問:“說!地龍為何提前發難?又為何驟停?!”
那大臉臉上油彩混著汗水,聲音嘶啞,冷笑道:“要殺就殺,哪來那么多廢…啊!”
硬話撂到一半,便凄厲慘叫起來。
卻是李衍使了個眼色,龍妍兒便直接放出芝麻蠱逼問。
“停停!我說…”
龍妍兒芝麻蠱的威力不用說,鐵打的漢子都扛不住,這家伙很快開始求饒招供:“不不關小的事啊!”
“上面確實是讓提前動手!說趁著投龍儀式未成,用揚州鼎引動地氣,震蕩地脈,再掀翻江浪沖毀水寨,好讓好讓姑奶奶的大軍沖過來.”
“可可這動靜才晃了幾下,就停了?!”
“說好的不是這樣啊…”
驚恐之余,他眼中也全是困惑。
此言一出,眾人迅速交換了個眼神。
妖人臉上的驚愕和恐懼不似作偽。
“看來事情有變…”李衍若有所思看向遠處。
旁邊那茅山的老道姑也開口贊同道:“嫘陰要提前動手的計劃,他們是知情的,但只進行一半,必然出了什么岔子。”
眾人猜不出原因,只能先將這些妖人押回牢中。
金陵城雖暫時逃過一場浩劫,但籠罩城中的陰霾卻未能驅散,反而像一只無形黑手,扼住了所有人咽喉,讓人喘不過氣。
秦淮河水依舊流淌,槳聲燈影卻稀疏了許多。
往日繁華的河房大多門窗緊閉,偶有膽大的商販探頭張望,臉上也充滿警惕與驚慌。
巡城兵丁的腳步聲比往日更沉重,盔甲摩擦的聲響在寂靜的街巷中格外刺耳。空氣中彌漫著雨后泥土的腥氣,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令人心悸的腐敗甜香。
如同跗骨之蛆,悄然蔓延。
月光下,連綿屋檐起伏。
窄巷深處,一盞羊角燈在風中搖晃。
昏黃光暈照亮“周記機戶”斑駁門匾。
門縫里滲出壓抑的啜泣,老織工周阿大蜷在織機旁,枯手撫過梭子上纏繞的灰白蠶絲。
那絲線竟微微蠕動,像有生命般鉆進他龜裂的指縫。
遠處,二十張織機擠在霉濕的土屋里,每臺機子后都坐著個眼窩深陷的織戶,空氣里浮動著絕望的汗餿味。
“絲織局的狗官…”
“新加的‘火耗’稅…阿囡的藥錢…”
“嗚嗚”
黑暗中,不時傳來啜泣聲和咬牙切齒的聲音。
“干了!”
“老子不活,這幫狗官也別想活!”
更鼓敲過三更,佝僂身影從不同門洞閃出,鬼魅般匯向街心公井,將蠶絲拋入其中…
城隍廟內,香火寥落。
張靜清老道望著空蕩蕩的大殿和幾個面有菜色、道行淺薄的弟子,長嘆一聲,滿是皺紋的臉上愁云密布。
龍虎山精銳被總壇緊急調往贛州,應對梅山法教的咄咄逼人,偌大一個金陵城隍廟,此刻真成了空架子。
面對城內日益增多的邪祟氣息和中咒者,他空有監察幽明之責,卻無驅邪治煞之力。
不說龍虎山的面子,單百姓的埋怨,他就扛不住。
“師父,城南柳樹屯又報上來三戶,癥狀和槐樹村一模一樣…”一個年輕道士匆匆跑來。
他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惶恐,“里正說,那些人怨氣沖天,私下里都在傳‘蠶神娘娘’降罰,是朝廷無道逼反了百姓…”
張靜清閉上眼,無奈嘆了口氣。
他何嘗不知根源?
苛捐雜稅如泰山壓頂,絲織局那些蠹蟲盤剝無度,早已將百姓逼入絕境,導致繭衣教趁虛而入煽動。
官府反應遲緩,這金陵城,已如一座巨大的火藥桶。
“報——!”
又一名弟子氣喘吁吁沖入,“玄祭司邱千戶帶人…帶人把絲織局掌印太監王公公、還有幾個主事都抓了!就在衙門口,當眾鎖拿!”
“哦?”
張靜清猛地睜眼,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有些詫異道:“這位京城來的提刑千戶,倒也雷厲風行,抓捕絲織局的貪官污吏,雖不能根除繭衣教,卻是眼下平息民憤、延緩詛咒擴散最直接的手段。只是…”
說著,嘆了口氣。
旁邊弟子疑惑道:“這是好事啊,師傅您擔心什么?”
張靜清老道搖頭道:“此舉無異于捅了馬蜂窩,那些盤根錯節的江南豪紳和其背后的開海派勢力,豈會善罷甘休?”
“人越多,麻煩就越多啊…”
與此同時,金陵城核心圈層的氣氛同樣凝重。
都尉司臨時簽押房內,燭火通明。
邱明遠面沉如水,將一份墨跡未干的名單拍在案上。
他看著下方臉色鐵青的幾位本地大員和匆匆趕來的陸、謝兩家代表,聲音冷得像冰:“名單在此!絲織局上下,貪墨稅銀,盤剝匠戶,逼民投邪,證據確鑿!”
“本官奉旨督辦妖亂,有臨機專斷之權!”
“誰敢阻撓,視同通敵!”
說著,目光如刀,掃過眾人:“金陵危在旦夕!太湖妖軍虎視眈眈,城內邪教蠱惑人心,‘蠶僵’蔓延。”
“若再任由這些蠹蟲吸血自肥,激起民變,與妖教里應外合,這金陵城還要不要守?”
“爾等項上人頭,還要不要保?!”
他也是氣壞了,沒想到這幫人如此不知好歹。
關鍵時刻,連棄卒保車都做不到。
東瀛銀礦那事,還沒跟他們算呢…
一番話擲地有聲,壓得堂內眾人噤若寒蟬。
陸明遠和謝蘊之交換了一個眼神,都看到了對方眼底的驚怒與無奈。
邱明遠這一手,快、準、狠!直接斬斷了他們試圖拖延、轉移視線的可能。
看情況,此刻再為那幾個注定要成為棄子的貪官出頭,不僅不明智,更可能被扣上更大的帽子。
但若是不管,胡亂攀附,又是麻煩。
想到這兒,一名官員勉強擠出笑容,“邱千戶雷厲風行,為國除害,下官佩服。只是…眼下當務之急,還是‘投龍大典’和太湖妖軍啊。”
“哼!”
邱明遠冷哼一聲,不再多言。
他當然知道重點在哪。抓捕行動只是權宜之計,是給這座即將沸騰的城市暫時降溫。真正的勝負手,在于周隱遙牽頭、江南各派合力籌備的那場“投龍大典”。
不過眼前這幫人,也要防著…
金陵城西,棲霞山麓一處隱秘道觀。
此地已被臨時征用為“投龍大典”的籌備中樞。
觀內氣氛肅穆,各色道袍的修士往來穿梭,空氣中彌漫著朱砂、符紙和香燭的氣息。
周隱遙一身樸素葛袍,立于一幅巨大的金陵及周邊山水輿圖前,手指沿著長江水脈緩緩劃過,沉聲道:“金陵城,虎踞龍盤,乃長江下游水脈匯聚之‘鎖鑰’。”
“此次大典,便以金陵為陣眼,茅山、虎門令、閭山諸派分鎮八卦方位,借長江浩蕩龍脈之力,構筑‘九龍鎖淵大陣’!”
說著,指向輿圖上太湖的位置,指尖重重點下:
“陣成之時,龍氣勃發,如九條金鎖橫貫長空,直落太湖!鎖其地氣,斷其水脈!”
“嫘陰那妖婦,借揚州鼎強引地脈之力,根基便在太湖。地脈一鎖,其力自衰,揚州鼎亦成無源之水!”
“屆時朝廷水軍火炮齊發,便可一戰蕩平妖氛!”
旁邊,茅山派那位面沉如水的老道姑微微頷首:“周真人謀劃周詳。我茅山弟子已攜‘鎮岳符’前往沿江各處節點布設,確保龍氣暢通無阻。”
一位虎門令的老法師撫須道:“我派‘引雷旗’也已備好,屆時可引九天雷罡,助陣勢威能。”
周隱遙臉上露出一絲欣慰,但眼底深處,卻有一抹難以察覺的憂慮飛快掠過。
他環視眾人,沉聲道:“大典籌備,分三路進行:其一,由茅山清微道長率精銳弟子,即刻前往太湖探查,務必弄清昨夜地動驟起驟停之因,以及嫘陰現狀!”
“其二,虎門令、閭山諸位道友,全力布置金陵城內及周邊陣法節點,準備大典所需法器、祭品!其三…”
他頓了頓,聲音凝重了幾分:“護送‘大歷銅鐘’的隊伍已近金陵,但沿途屢遭‘水匪’襲擾,疑為繭衣教猖兵偽裝。”
“此鐘乃葉法善真人遺寶,是鎮壓陣眼、穩固龍氣的關鍵!需得力人手接應護送!”
“此事,便拜托天師府張靜清道友,并請李衍李少俠及其麾下十二元辰,務必確保銅鐘萬無一失!”
人群中的李衍,聞言目光微閃。
他一直在暗中觀察周隱遙。
這位曾被嫘陰脅迫、泄露揚州鼎秘密的地仙,此刻雖一副殫精竭慮、力挽狂瀾的模樣,但李衍心中的警惕絲毫未減。
建木組織手段詭譎,周隱遙是否真的擺脫了控制?
他主動要求自己參與守護銅鐘…
是信任,還是另有所圖?
看來也要留下暗手防備…
李衍心中百轉千回,臉色卻依舊不變,上前一步抱拳道:“周真人放心。銅鐘之事,李某責無旁貸。”
數日后,消息陸續傳回。
前往太湖探查的茅山清微道長帶回驚人情報:
太湖妖軍大營戒備森嚴,但氣氛詭異,主帳被重重黑霧籠罩,時有痛苦尖嘯傳出。
他們冒險擒獲一名外圍妖人,嚴刑逼供下得知,嫘陰竟在試圖強行煉化揚州鼎,操控攻擊金陵。
按照營內流傳的說法,原本是要等幾名仙長到來,一起動手,但嫘陰不知起了什么心思,直接動手。
結果,自然是遭到反噬,身受重創。
此刻正在閉關療傷。
這個消息,令籌備大典的眾人精神一振。
嫘陰重傷,妖軍群龍無首,正是天賜良機!
然而,壞消息隨后便接踵而至。
護送大歷銅鐘的隊伍,在最后一段水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猛烈襲擊,不再是零散的“水匪”,而是成建制的“猖兵”。
這些邪物駕馭鬼船,借夜色而來,在長江水霧的掩護下,不停偷襲,更有妖人暗中施法,喚出水中精怪興風作浪。
戰斗慘烈異常。
負責護送的茅山弟子和本地法脈修士浴血奮戰,但對方數量太多,且悍不畏死,導致護鐘隊伍損失不小。
好在,隊伍距離金陵已經不遠。
李衍率領十二元辰伙伴們,連同都尉司火槍隊,深夜出城馳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