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旁,大大小小船只停靠。
岸上香火繚繞,伴著鑼鼓作響,幾名身披紅袍,頭戴冠冕的端公,正跳躍做法。
他們翻身、旋地、穿梭,配合眼花繚亂的手訣,氣氛神秘莊嚴,不時還有各色糕點拋入水中。
此為端公舞,源于楚宮廷舞。
端公舞分上壇和下壇。
上壇祭奠死者、超度亡靈,動作嚴肅莊重。
下壇驅鬼避邪、祈祥納福,動作輕盈灑脫。
眼前這個,正是下壇端公舞。
與此同時,還有幾位身著儒袍的男子,峨冠高戴,手持經書,站在江邊蒼聲吟誦:
“日將暮兮悵忘歸,惟極浦兮寤懷,魚鱗屋兮龍堂,紫貝闕兮珠宮。靈何為兮水中,乘白黿兮逐文魚…”
圍觀百姓眾多,皆肅穆不語。
其中不少,都是船夫和漁民的打扮。
當然,也有人竊竊私語。
“那東西還在?”
“嗯,聽說在西陵峽毀船吃人,已經請了法師做法降妖。”
“不會跑到咱們秭歸縣吧?”
“誰曉得,不過往宜昌那邊是沒人敢去了,今日請端公做法,就是希望去蜀地的船平安…”
李衍等人也在人群中。
周圍人的交談,有些是土話,干脆聽不懂,還有些夾雜著官話,勉強能聽出意思。
就在端公舞進行同時,江面上也有幾艘船。
船頭掛紅布,放著香爐,還供奉著一尊神像,船工們齊齊祭拜,拋灑紙錢和五色糕點。
“是排教的人。”
沙里飛低聲說道。
李衍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看來河妖作祟的事,也影響到了這里。
岸上的端公舞還在持續,聽周圍人的意思,要進行三天三夜,而排教的人卻已經揚帆起航。
船頭撐起竹篙,高聲唱道:“起錨嘍!”
周圍船工則喊起了口號,“嘿喲嘿喲”
“拉纖走嘍!”
“嘿喲嘿喲”
“船要開嘍!”
“嘿喲嘿喲”
“把穩舵嘍!”
“嘿喲嘿喲…”
伴著渾厚有力的長江號子,船工們各司其職,井井有序,操控著龐大的貨船往巴蜀之地而去。
此時江霧濃重,很快就消失在眾人視線中。
“排教的人,膽子就是大。”
“有什么辦法?總不能一直困著不下水吧…”
就在這時,鳥叫聲響起。
似乎是被岸邊的熱鬧所吸引,一只布谷鳥從山間飛來,落在樹木枝頭上,梳理著羽毛不停鳴叫。
“子規鳥來了。”
“清明時節,眼下卻怪事不斷,水妖出沒,唉不祥之兆啊…”
“哼,三閭大夫會收拾他們的!”
“噓,你不要命了…”
百姓中,不少人面帶悲憤。
偶有低聲議論,都是小心謹慎。
“走吧。”
李衍微微搖頭。
待離開人群后,沙里飛嘀咕道:“這秭歸縣的氣氛,明顯有些不對勁啊。”
“衍小哥,咱們是直接進村,還是先去秭歸縣落腳,打聽一下消息。”
李衍沉思了一下,“此事鬧得不小,人心惶惶,多方都在關注,作祟的妖人肯定也有準備。”
“若貿然前往,說不定會打草驚蛇,村中壯勞力被關在宜昌府,肯定心懷怨氣,不能打著城隍廟的名義。”
“咱們先打探一下消息,再換個身份去!”
眾人一聽,頓時皆點頭贊同。
秭歸縣縣城,為歸州古城。
因臨近長江,境內河道密集,往來者既有本地漢人,也有眾多土家人。
因靠近蜀地,操巴蜀口音者也不少。
眾人從江岸山上下來,又繞了個彎,從側面來到碼頭,抬眼望去,便見一座古城依山而建。
城不大,都是用石頭壘砌而成,古意盎然,敦實渾厚,半山小而下方大,看上去就像個葫蘆。
王道玄抬頭撫須道:“來之前,貧道還特意打聽了一番,此城來頭不小啊。”
“昔年關圣身死,劉玄德親率七十萬大軍自蜀中東進伐吳,在此撮土筑城,所以又叫劉備城。”
“秭歸縣城原本在對岸楚王舊城,后來天象異變,大雨數日,城池塌陷,江水倒灌成為湖泊,便搬來此地。”
“原本是土城,幾經修繕,成了如今模樣。”
一旁的沙里飛毫無興趣,左右瞅了一番,低聲道:“道爺,管他張飛還是劉備城,我只知道這里有點不對勁…”
卻見從岸上來了一個小商隊,全部是操著巴蜀口音,騾馬拉著幾輛大車,上面堆滿雜物。
而在遠處,幾名衙役正牽著獵犬走來。
“有問題,先離開!”
李衍也早已發現不對勁,拉著眾人就走。
“站住!”
他們剛退到路邊,便聽得一聲大喊。
并非是叫他們,而是其中一名差人忽然拔刀,攔住了那幫蜀人商隊。
“差爺,怎么了?”
“檢查!”
“這…您通融一番。”
商隊領頭者,是一名中年漢子。
個頭不高,身穿破舊粗布衣衫,白布纏頭。
“川西男女白纏頭,此俗相傳念武侯。”
這是蜀中漢人服飾特點,相傳是紀念諸葛武侯,一直流傳到現在。
雖是平民打扮,但無論從其體型還是步態,都能看出是個練家子。
他一臉諂媚,操著巴蜀口音官話,連忙上前說好話,還偷偷從懷中取出幾兩銀子,想要塞給差人。
然而,幾名官差卻絲毫不給面子。
為首的官差揮掉他手中銀子,怒罵道:“你們鬼鬼祟祟,一看就有問題,排查,都給我老實待著!”
說著,打了個眼色。
兩名手下當即上前,一人端起手中長槍,另一人則牽著獵犬,在幾輛大車旁邊繞來繞去。
“汪汪汪!”
忽然,獵犬對著其中一輛木車狂吠不止。
持槍的官差二話不說,直接上前一捅。
木板大車下方應聲碎裂。
嘩啦啦!掉出了許多白色塊狀物。
是食鹽!
李衍看到后,絲毫不覺意外。
他方才便察覺不對,暗中運用神通,已聞到后方車隊內大量食鹽的味道。
這幫人都是私鹽販子。
大宣朝鹽政,前期是開中法,如今是綱法。
所謂“綱法”,便是將持有鹽引的商人編為綱冊,沒有入綱的商人,則不許經營鹽業。
而且,還必須到指定鹽場,不得越界侵銷,運輸過程中,各種查驗手段極其嚴苛。
此法一出,立刻造就不少豪商。
基本都與當地官員有牽連。
當然,天下間從來就不缺鉆空子的人,從古至今都是如此。
鹽綱這東西為官商把控,同時也出現了各種私鹽販子,常是江湖中人。
比如關中有些出名刀客,便是販賣私鹽謀生。
“動手!”
眼見難以善了,這幫蜀中私鹽販子紛紛從腰間拔出匕首,還有兩人從木車中抽出長刀。
然而,三名官差卻毫不驚慌。
他們牽著狗迅速后退。
與此這時,周圍也出現異動。
旁邊幾個茶棚中,商客們紛紛拎出刀兵,沖了出來,瞧熱鬧人群中,也竄出不少人。
這分明就是個陷阱!
看到這些沖出來的人,李衍眉頭微皺。
呂三更是眼神微沉,滿臉厭惡。
他從這些人身上,聞到了熟悉的味道。
這朝廷的差人,都和曾經的喬三虎手下一樣,個個面目兇狠,不是什么正經人。
那領頭的差人更是挑著眉,流里流氣冷笑道:“大宣律法,凡販私鹽者,杖一百,徒三年,若有軍器者,加一等,拒捕者斬!”
“斬你個買媽屁!”
私鹽販子罵了一句,便直接動手。
這些人的拳法,全部師出同門,架勢工整,剛勁有力,短小精悍,喜好貼身近戰。
配合匕首,更添一份兇悍。
沙里飛眼睛微瞇,“是僧門拳,估計是同村相鄰出來闖江湖。”
李衍點了點頭,“有些莽撞了…”
僧門拳是唐朝時少林拳傳至峨眉,由峨眉山僧人結合兩地拳法特點研究而出,在蜀中民間廣為流傳。
這些人有老有少,多半來自同村。
敢打敢拼,也算江湖中人。
可惜的是,這幫人功夫一般,連明勁巔峰都沒一個,都是憑借兇狠氣勢廝殺。
但圍捕他們的差人,同樣沒什么高手。
雙方斗在一起,很快亂了章法,和普通幫派廝殺沒什么兩樣。
鮮血四濺,喊殺叫罵聲不斷。
很快,便有十幾個人躺在血泊中,斷了氣。
“殺人啦!”
不少百姓嚇得紛紛后退。
而私鹽販子中膽小的,已扔掉兵刃跪在了地上,被官差一擁而上抓捕。
“走!”
李衍微微搖頭,帶著眾人迅速離開。
他們很想低調,但低調不起來。
沙里飛自然不用說,身高馬大,光頭絡腮胡,滿臉兇險,照著他這幅尊榮畫像,肯定能逮著幾個江洋大盜。
王道玄仙風道骨,原本最正常的呂三,如今腰挎大葫蘆,身背二胡,胸口還有小白狐探出腦袋,怎么看也不是普通人。
反倒一襲刀客打扮的李衍,最正常。
果不其然,剛到城門口就被攔下。
為防止驚動別人,就由王道玄掏出白色道牒。
守城的小兵接過道牒,看了上面鄖陽府的戳子,頓時微笑道:“呦,今兒可真熱鬧,幾位也是為吳公子的病而來?”
什么吳公子的病?
李衍有些莫名其妙。
沙里飛卻眼咕嚕一轉,從懷中掏出幾兩散碎銀子,塞入小兵手中,嘻笑道:“這位兵爺,咱們從外地而來,人生地不熟,吳公子的病到底咋回事?”
“伱們不知道還敢來?”
守城的小兵有些詫異,看了看周圍,不動聲色,將銀子揣入懷中,低聲道:“吳公子中邪了,聽說是被一女妖精迷了魂,整日瘋瘋癲癲。”
“哪個吳公子?”
“就是縣太爺家的吳公子啊…”
小兵本想繼續說,但看了遠處一眼,面色微變,立刻急聲道:“快進城吧,別在這礙事!”
李衍扭頭一看,確是那邊的戰斗已經結束,有人打掃戰場,有人押著私鹽販子向這邊走來。
他們也不廢話,立刻進入城中。
抓捕私鹽販子的官差頭領緊隨而至,看著幾人離去的身影,眼中滿是狐疑,拽過守城小兵,冷聲詢問道:“那幾個人什么來頭?”
“外地來的神漢,上吳府治病。”
“哦。”
官差頭領松了口氣,緊接著冷聲叮囑道:“最近不太平,不少人想找咱們麻煩,招子放亮,盯緊點兒!”
“羅頭您就放心吧…”
歸州城比一般的縣城大了不少,再加上占據長江要沖,所以城內很是繁華。
幾人找了個普通客棧,住下后湊在一起。
“這秭歸縣風聲不對。”
沙里飛搖頭道:“我去弄份情報。”
“我和你去。”
怕沙里飛出事,李衍也跟在身后。
二人也算熟門熟路,在城中大街小巷轉了幾圈,便立刻找到一間江湖店。
這家店買賣消息,同樣分為風林火山。
沙里飛江湖老道,對著店老板一番胡吹亂侃,對方摸不清他們來頭,卻也知道是玄門中人,不敢有絲毫怠慢,立刻將城中情況講述了一番。
“秭歸縣如今,可不太平啊…”
“官面上,從鄖陽府那邊來了位上官,督促著縣令邀請附近幾位土司入城,看模樣要安撫一番,讓他們別跟著作亂…”
“道上則是暗流涌動,本地有幫派朝山會,和吳縣令關系不一般,把持著鹽運,眼下戰事將起,各地都在囤鹽,食鹽供不應求。”
“可惜,這朝山會想吃獨食,和道上的兄弟們,無論明面還是私底下,都斗了幾場…”
“更麻煩的,還是出了不少怪事。”
“哦,都出了什么怪事?”
“二碑灣村子里,秧苗種不活…”
“老官廟那邊,傳聞半夜有人哭泣,但卻找不到人,嚇得百姓不敢靠近…”
“江上出了河怪,諸位應該知道。”
“還有,二位想必是為吳公子的病來的吧,聽在下一句勸,這事可千萬別摻和,你們搞不定!”
沙里飛樂了,“不就是被迷了魂么。”
“哪有那么簡單啊!”
店老板壓低了聲音,“不瞞二位,這半個月,已經來了幾批玄門中人,聽說死了好幾個。”
“那吳公子,根本不是被迷,而是被一個厲害的邪祟給盯上了。”
沙里飛來了興趣,“什么邪祟如此猖狂?”
店老板咽了口唾沫,“你們聽說過,夜半花轎,鬼新娘嗎?”
李衍瞳孔頓時一縮,“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