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樉說的吐沫橫飛。
“所以無論是禮儀道德,亦或者是律令,都需順應人性,倘若違背了人的根本利益,想要強行去推行,那么…勢必最后會淪為空談,就好像孔夫子,他所制定的禮,最終卻被后人各種歪曲,對自己有利的,于是人們就提倡,而對自己不利的,即便是將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也是無用的。”
朱樉道:“就好像為師對付你們一樣,教你們心服口服,你們才肯用功讀書,倘若每日打伱們一頓,你們除了哭鬧,又有什么用,只會懷恨之心,對讀書心生恐懼。”
這句話,總算三個孩子聽懂了,紛紛點頭。
朱樉嘆道:“接下來,給我繼續讀書。”
說罷,他舉起書,要開始讀起來。
他似乎心無旁騖,對外界的事很不關心。
這樣全神貫注的樣子,更令朱元璋和馬皇后驚得說不出話來。
朱元璋眉頭深皺著,踱了幾步,靠窗遠了一些。
他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了鄧千秋一眼。
馬皇后見狀,也移步而來。
她的眼神更為駭然,帶著一種不可思議。
馬皇后輕聲道:“陛下,樉兒這是怎么了,怎的竟連性子都變了?”
朱元璋深吸一口氣:“怪,太怪了,真是無法想象,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怎的…竟變成了這個樣子…”
朱元璋隨即看向鄧千秋道:“鄧千秋,這…是怎么回事?”
鄧千秋臉不紅心不跳地道:“自然是秦王天性仁善…”
朱元璋幾乎要破大口罵放你娘的屁,卻突的忍住,道:“說實話。”
鄧千秋道:“陛下,我曾聽晉王殿下他們說,秦王殿下打小就聰明,后來性子卻越來越暴虐,由此可見,這暴虐顯然不是秦王殿下的天性。”
朱元璋似乎開始追憶起來,他沉吟著,覺得好像是如此。
一旁的馬皇后直接頷首道:“不錯,小時候,他可好著呢,平日也膽小,見了家鼠都嚇得哇哇哭的。”
似乎想到了從前溫馨的一面,馬皇后的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抹溫和的笑意。
鄧千秋道:“這教書育人,就好像治病一樣,最需的,是對癥下藥!因此,首先要了解的,就是秦王殿下為何變成后來那個樣子。”
“于是,臣絞盡腦汁,苦思冥想,這才想起,秦王殿下之所以如此,無非是身邊的人順從他,對他無底線的討好。再加上陛下教子嚴厲,使他生出了逆反之心。這久而久之,也就當然越發的逆反,卻又更加的目中無人,養成了一身的壞毛病。”
朱元璋嘆道:“朕難道嚴厲管教他也錯了?”
鄧千秋道:“父子之間,其實無所謂對錯,有的…只是是否適宜而已,所謂因人施教,因材施教就是如此。”
“所以…”鄧千秋笑了笑道:“臣便和秦王殿下打了個賭。”
朱元璋皺眉起來。
鄧千秋道:“之所以設賭,是因為秦王殿下逆反,而且爭強好勝,只要設了賭局,他保準要上鉤。而且…他性子…咳咳…貪婪。當然,貪婪乃是人的本性,人人皆有貪心,便連…”
朱元璋眼眸掠過一絲冷色。
鄧千秋感覺到了死亡死線,連忙道:“便連臣,也有無窮無盡的貪欲,這本就是人之常情嘛…”
朱元璋這下微笑起來:“貪心確實是人的本性,可這貪念卻需在禮法和綱紀之上,否則一味貪婪,這人豈不是變成了野獸…”
鄧千秋一臉感慨地道:“陛下之言,真是直擊要害。實是字字珠璣,教人受益匪淺!人與獸的分別,就在于人能克制自己的欲望,而野獸卻不可以。正因如此,所以人才為百靈之長,孔圣人說…”
這時,馬皇后打岔道:“你先說樉兒吧。”
“是。”鄧千秋忙道:“其實也沒賭多少銀子,不過幾千兩而已,可臣用這真金白銀,拿箱子一裝,而后讓人將這箱子在秦王殿下的面前打開,這給人的震撼就不同了。陛下想必能理解這個意思,有些時候,再多的銀子,若是變成數目,寫在那賬目上,似乎總覺得它輕飄飄的,不值一提。可若是將這真金白銀擺放出來,卻能給人震撼。”
“然后,秦王殿下果然來了興致,他決定和臣賭一賭,而這賭局,就是讓他教授這三個孤兒讀書。”
朱元璋:“…”
鄧千秋繼續道:“秦王殿下活了這么多年,從來不知責任是什么。在他心目中,這天下沒有人可以約束他,他也不需為任何人承擔責任。所以他可以隨意的放任自己,可以毫無顧忌。可現在,他卻不得不被逼著,教授這三個孩子讀書。”
馬皇后不由道:“可是…這三個孩子…難道不會因為他的暴虐…”
鄧千秋笑著道:“娘娘的擔心是多余的,娘娘,秦王殿下爭強好勝,一個爭強好勝之人,是絕不會輕易認輸的。所以我們賭局的約定,是不允許對這孩子動手動腳。”
馬皇后恍然大悟,隨即嫣然一笑,似乎已經開始猜測到了什么:“因而,他不得不照顧這三個孩子?”
“不只要照顧,還要教書。”
朱元璋冷哼一聲道:“他能教個屁…”
鄧千秋笑了:“正因為教不了,所以他才需補充知識啊,否則,連論語這樣小兒科的東西,他尚且都不能教授,這臉可就沒處擱了。”
朱元璋表情怪異起來。
讓一個人好好讀書的辦法,居然是讓他做一名教書先生?
而讓一個人心甘情愿做教書先生的辦法,居然是設賭。
這怎么聽著,似乎都有些匪夷所思。
鄧千秋道:“所以…私下里,他不得不向臣進行求教,而且學的極認真,臣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認真的皇子呢。”
朱元璋不禁好奇道:“這個小子,就這樣在乎自己的顏面?”
“人都要自己的顏面,尤其是在孩子面前。”鄧千秋笑著道:“不只如此,其實人性之中,還有好為人師的一面,這天底下,就沒有人不喜好為人師的。莫說是那些讀書人,便是這茶館里的伙計,拉車的車夫,哪怕是沿街乞討的乞丐。你若給他打賞幾個銅錢,他們至多道一聲謝。可你若是跟他們求教,他們卻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跟你說一個晌午。”
鄧千秋笑吟吟地接著道:“這其實也是人的心性,普天之下的人,概莫能外,終是逃不過這規律。所以秦王能夠漸漸在這賭局之中,找到自己的樂趣。”
朱元璋聽罷,露出古怪的表情,看他一眼道:“你這小子,懂得倒是多。”
鄧千秋苦笑道:“臣只是善于觀察罷了。”
頓了頓,鄧千秋又道:“因為好為人師,所以秦王殿下漸漸沉浸其中,他會自然而然的,去學習知識,免得自己被人嘲笑。也會不自覺的,去修改自己的行為,使自己為人師表。久而久之,他的許多惡習,其實在渾然不覺之中,已經慢慢的改變了。陛下,人最容易適應的就是環境。”
鄧千秋生怕朱元璋不理解,于是道:“我聽聞有一些地方,為了教育自己的子弟,他們會故意將學生,根據他們的學識,分為好壞兩種課堂,好的學堂,專門教授那些學識高的學生,而壞的課堂,則教授學識低的學生。于是乎,許多家長,便是擠破了腦袋,也希望將自己的孩子送去好的學堂。”
“這倒不是因為,學識高的學堂當真有什么高明的老師教授學問。而在于,那里的學生,大多愿意讀書,已形成了一個良好的學習氛圍,以至于安插一些差生進去,這差生在這樣的氛圍之下,也會漸漸融入其中,接受這樣的環境。而倘若周遭都是平日里無心向學之人,那么再好的學生,也可能慢慢的墮入其中,不能自拔。”
“其實,秦王殿下也是這個道理,只是…臣采取的策略,比這好壞學堂的方法更巧妙,也更徹底。”
朱元璋和馬皇后恍然大悟。
“很古怪,十分古怪…”朱元璋笑了,他喜上眉梢:“可是…這卻很有道理。這一手,真可謂是環環相扣,實在巧妙,朕來問你,倘若…他若是依舊不改呢?你如何確保這方法有效?”
鄧千秋道:“若是依舊積習不改,照樣還有其他的辦法,這等事,其實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臣方才說的對癥下藥,就在于尋找病癥,既然這藥不對癥,那么…重新去找就是了。教書育人,一味打罵是不成的,最缺的,恰恰是耐得住性子。不過幸好,秦王殿下天性并非是暴虐之人,現在這個辦法,顯然有效。陛下是否覺得,這一月下來,秦王殿下學問有所長進,且許多惡習也都已慢慢改正了呢?”
馬皇后忍不住眼眶一紅:“真是令人意外。陛下,臣妾盼著他能向好,可即便是做夢,也夢不到他能這樣耐心的教人讀書,甚至照顧半大的孩子。眼前發生的事,教臣妾現在都無法相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