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千秋看著少年,道:“你現在學到哪里了?”
少年道:“千戶,我現在還只是掌握了一百三十七個字。”
鄧千秋點點頭,又道:“算術呢?”
少年道:“算盤倒是勉強能用,卻不能心算。”
鄧千秋頷首:“這也不容易了,在這兒一定很辛苦吧。”
少年聽罷,卻如撥浪鼓似的搖頭:“不辛苦呀。這里的日子好極了。”
鄧千秋:“…”
少年道:“在五城兵馬司的時候,只發一些口糧,家里頭日子本就艱難,只能勉強養活自己,還要當值。有時還要給上官斟茶遞水,亦或者幫官家和富戶疏浚河道。”
“來了這兒后就不一樣了,在這兒,一日能吃三餐,有白米飯,每日還給一兩肉。這菜下的油鹽也足…”
鄧千秋罵道:“那廚子確實吃飽了撐著,放這么多油鹽,膩味的很,我說這菜怎么這么難入口,幾次吩咐過,也只改了一點點,不聽。”
少年覺得鄧千秋誤會了,怕廚子受責備,忙道:“不不不,是大伙都愛吃油鹽。千戶,從前咱們吃的都是青鹽,帶著苦澀,且又不敢多放,這鹽可貴了,在千戶所里頭…就不同。”
聽他這么一說,鄧千秋倒是依稀記得,來的時候,很多五城兵馬司的小卒,都是面帶菜色的樣子,人也很瘦弱。不過現在看來,似乎許多人正常多了。
原來能正常吃鹽也是奢侈的事。
少年繼續道:“來了這兒,本本分分的當值,能吃飽喝足,人也體面。我家的親族曉得我來了千戶所,可高興了,四處跟人炫耀。家里頭教我一定要轉正,我…我擔心我轉正不了。”
鄧千秋看少年擔憂的樣子,寬慰道:“只要好好學,好好操練,好好的當值,必然能轉正的。”
少年頷首:“其實在這兒實在太快活了,弟兄們都這樣說,從前是餓著肚子干苦力,現在還能學東西。操練可能會辛苦一些,卻也不累,還有這讀書寫字,反倒像休息一樣。”
鄧千秋詫異起來:“你覺得讀書寫字很輕快?”
少年認真道:“當然,卑下不敢胡言。千戶若是不信,可以問其他人,大家最喜歡的便是上早課和晚課了。卑下打小就要幫襯家里,后來好不容易,家里托了關系,進了五城兵馬司,卻也是做雜役,苦得很。卑下見了那些讀書的相公,便羨慕得很,可沒想到,現在自己竟也可以讀書寫字。”
少年越說越是激動,他對自己從前的經歷,只是輕描淡寫的寥寥幾語。
可鄧千秋卻感受到,少年對于現在的生活,表現出來的是極度滿足。
恐怖如斯。
太可怕了。
鄧千秋心頭一震,他突然發現,自己即便兩世為人,竟還是沒有對這天下尋常人困難生活的有太多認知。
每日讀書,操練,當值,一天下來,工作學習八九個時辰,這在鄧千秋看來,簡直就是牛馬一般的生活。可少年感受到的,卻是像天堂一樣的日子。
那么…
鄧千秋心里咯噔一下,一群這樣的人,他給了他們一個向上的階梯,給他們學習和上進的機會,他們將會迸發出何等的力量?
鄧千秋上輩子,總聽自己當初的領導跟自己吹噓他年輕時的時光,什么早上三點上山砍柴,然后去學校讀書,努力讀書之后,最終考上大學云云。
這些聽得耳朵出繭的故事,鄧千秋總覺得有吹噓的成分。
可鄧千秋現在才發現,眼前這個少年所經歷的,不知道更苦多少倍。
鄧千秋低頭,去掩飾自己的內心的激動。他猛地意識到,可能自己的殺手锏,根本就不是什么兩世為人的穿越,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自己真正的殺手锏,手里頭的王牌,是一個個像眼前這樣的少年。
他們將會迸發出什么樣的力量!
“千戶,千戶…”
鄧千秋回過神來,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卑下王七。”
鄧千秋想了想道:“這名兒不好,給伱改了,以后叫王承志,望你能承我的志氣,也如我一般,好好學習當值,將來好好報效國家。”
王七聽罷,眼眸霎時間亮了,大喜道:“多謝千戶賜名。”
鄧千秋突然道:“你們的名兒,多是數字嗎?”
王七點點頭道:“七八成都是,咱們爹娘都沒讀過什么書,也不會起名,大多都是照著輩分和族里的序列往下取的。”
鄧千秋略思索了一下,便道:“那我得做個主,姓是你們的,名的第一個字,都按承字來,算我給大家取的。至于這第三字,則你們自己來取,回去問爹娘也可,你們自己想一想也可。這姓是你們的血緣,第二個字,便作為千戶所第一期新校尉的輩分,大家同取一名,便算是同甘共苦的意思。這第三個字,則是你們自己。”
隨即,鄧千秋拍拍他的肩:“王承志,你繼續學吧,困了就去睡,也不必太過勉強自己。”
“嗯。”
鄧千秋道:“不必送。”
說罷,鄧千秋便準備轉身往外走。
“卑下還是想送送。”王承志道。
鄧千秋笑著道:“我還以為我最懂人情世故,誰料他娘的這兒的人個個都懂。”
王承志聽了,忙道:“千戶,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王承志道:“卑下是真的感激千戶,卑下活了這么大,除了自己的爹娘,第一次有人讓我吃過飽飯,讓人教我讀書寫字,讓我明曉了事理…第一次有人將卑下當人看,而不是從前一樣,說是當值,實則卻是使喚奴婢當牛做馬。”
鄧千秋聽了,心里微微有些震撼,他見王承志眼里水汪汪的,隱有淚花,似乎是受了什么觸動。
于是鄧千秋故意將臉別到一邊去,以示自己沒有刻意去窺探對方的內心。
“好吧,你送送吧。”
王承志熟稔地去掌燈,點燃了掛在門口的燈籠,隨即挑著燈籠,一路給鄧千秋照路,將鄧千秋送回了臥房。
次日一早,鄧千秋起來,洗漱之后,卻還坐在那兒發呆。
朱棡給鄧千秋拿食盒打了飯來,見鄧千秋愁眉不展的樣子,驚叫道:“恩師,你昨夜干什么去了,怎的魂不守舍?”
鄧千秋喃喃道:“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天下興亡,萬民疾苦,我輩義不容辭。”
朱棡頓時一驚,忙是伸手摸鄧千秋的額頭:“恩師,你今日又吃錯了什么藥?還是又想到了什么騙錢的手段?”
鄧千秋回過神,瞪著他怒罵道:“以后當人面要有弟子門生的樣子,我無所謂,就怕別人罵你欺師滅祖,喪絕人倫。”
說著,鄧千秋接過食盒,將這食盒打開,看了里頭的飯菜,道:“怎么一點肉星都沒有?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千戶所是高麗人,吃不起肉呢。”
朱棡一愣,道:“這是早飯啊…”
鄧千秋道:“你去知會一下,以后早上就算沒有肉,好歹也煮一個雞蛋,大家工作學習都很辛苦,不能虧了他們的身體。還有,回頭我們要弄一個授名,這許多新校尉,一個個一二三四五六七的,聽著都頭疼。”
朱棡精神一震:“這個我懂,就好像我父皇一樣,重八重八,改成了元璋。”
鄧千秋道:“這是你自己說的,我沒說,我覺得陛下的乳名很好,這八就有美好的寓意,重八,則是好上加好的意思。由此即可窺見,陛下實在是天命所歸,合該一統華夏的。”
朱棡取出隨身帶的速記竹簡,又搜身上的炭筆。
鄧千秋看他行徑,奇怪道:“你又要做什么?”
朱棡道:“我要記下來,下次見了父皇,又有說頭了。”
鄧千秋一臉無語。
卑鄙無恥的抄襲狗!
卻在此時,外頭有校尉匆匆來:“千戶,有人來訪。”
鄧千秋道:“何人?”
“說是當初殿下雇了他們去棲霞…”
鄧千秋一聽,大喜道:“快,快請來。”
不多時,便有幾個穿著道袍之人進來。
這時代,但凡是跟地理有關系的人,大多都是游方道人,話說這時代的道人也都算是全才了,穿了道袍可以給人算卦念經,打了綁腿就可上山拿著羅盤四處給人尋找風水絕佳的葬穴,拿著一個爐子,他們就玩煉丹。送到高臺上他們便開始觀星。
可以說后世的天文學、地質學還有化學、玄學以及各種民俗,他們都能整出一點花活來,當然,他們還擅長搞符水治病,亦或者,搞點所謂地下活動,組織一下造反之類。
當然,現在天下剛剛平定,他們不時興這個了,有一些才藝,還是要看時機的。
這為首的道人上前,笑著道:“鄧千戶,請看這是什么?”
說著,他伸手,將一些碎金屬灑在了案頭上。
有金燦燦的金疙瘩,有白燦燦的銀塊,還有各種五花八門的金屬顆粒…
一時之間,眼花繚亂。
“鄧千戶所指的幾處,確實得天獨厚,乃是寶地。鄧千戶,恭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