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看書,我的父親太努力了!
鄧千秋卻是笑了。
“文僉書,你好好做你的記錄,不要瞎說。”
眾人都疑惑起來。
瞎說?
連朱元璋此時也皺眉起來,徐達更是一頭霧水。
鄧千秋侃侃而談道:“其實方才的話,說對也對,說不對也不對。天下貧困,這確實是實情。可這天下不缺金銀,也是實情。要知道,我們平日里衣食住行,拿出來采買貨物的金銀和銅錢,實際上可能只占天下金銀銅錢的百之一二而已。”
百之一二…
鄧千秋其實也不敢確定是不是這個數目,不過以這個時代的經濟形態,他甚至懷疑流通的貨幣有沒有貨幣總量的百分之一二,可能更少,而且少得多。
鄧千秋接著道:“這是因為貨幣易于儲存,而那些掌握大量貨幣的人,恰恰每日衣食住行的開支,對他們的財富而言,實在少得可憐。這絕大多數的財富,實際上要嘛藏在地窖里,要嘛就藏在床底下。至于有多少這樣的貨幣呢?我說實話,根本無以計數。而這…恰恰是眼下最關鍵的問題所在。”
朱元璋若有所思,他是相信鄧千秋的數目的。因為以他的性子的話,若他有一百萬兩銀子,絕對九十九萬九千九百兩都要藏起來,留給兒孫,而兒孫又留給他們的兒孫…
想來,天下多數人,也大抵是如此吧。
此時,又聽鄧千秋道:“問題的關鍵就在這里。貨幣不流通,某種程度,也說明貨物,也就是我們身邊的許多東西,都不能得到有效的流通。因為市面上流通的貨幣緊缺,從而導致,人們傾向于,盡力囤積實物,而不去與人進行交易。”
徐達聽得入神,他乃是大將,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實際上…作為主帥的他,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物資的重要性了。
此時看向鄧千秋的目光,不自覺的泛出欣賞之色。
“那么,若是天下人都在囤積貨幣,囤積物資,又會發生什么呢?”
“…”所有人都聽得認知,此時卻都鴉雀無聲。
鄧千秋很懊惱,心里感慨,還是文原吉好啊,他至少還懂得捧哏嘛,只可惜他讓這家伙住嘴了。
鄧千秋只好自圓自說地道:“這就意味著,市面上的需求大大減弱,需求減弱,則商賈不愿去生產,甚至沒有太大的意愿去互通有無。百姓呢…只能謹守著一畝三分地自給自足,富戶則將貨幣藏起來,打算子子孫孫傳承下去…”
朱元璋忍不住打斷:“這又有什么不好?”
鄧千秋樂了:“不好的地方多了,其一:貨幣不流通,就意味著百姓們更容易陷入貧困。其二,不流通,也意味著官府無法進行課稅,總不能將大戶人家的宅邸,一家家去抄了吧?”
朱元璋聽罷,皺眉起來,道:“難道貨幣流通起來,就可課稅?”
“當然。”
鄧千秋很滿意有人搭話,雖然這是提出了質疑。
于是鄧千秋道:“因為貨幣一旦開始流通,則會產生需求,有了旺盛的需求,銀子就會瘋狂的流動,流動的越快,也就促進了生產。”
“我還是不明白。”朱元璋下意識地道。
下頭許多人,也是跟朱元璋一樣,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鄧千秋很高興,這樣的互動課堂才更容易讓人把東西聽進腦子里,于是他很耐心地笑道:“那就打個比方吧,就說江寧縣。”
“江寧縣從前什么情形,大家是知道的。可是百戶所開始爭取商稅之后,也開始奉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如何用之于民呢?修橋鋪路,拓寬河道,這些舉措,對江寧有著極大的好處,而在這個過程之中,江寧縣花錢如流水,還不只如此,所有征募的民夫、壯力,江寧縣非但不進行徭役攤派,而是采用雇工的辦法。那么,會發生什么呢?”
朱元璋屏住了呼吸,目光炯炯地盯著鄧千秋,他清楚,自己想要的答案,可能即將揭曉了。
只聽鄧千秋道:“如此巨大的工程,需要的不只是大量的人力,還有數不清的物力。這些物力,自然需要大量的采購。那么試問,許多商賈見到了有利可圖,會否開始瘋狂涌入?這短短數月之間,各種作坊,就新開了七十九家,這就是明證。”
“不只如此,因為碼頭修建了,河道疏浚了,使得貨物的流動更加的快捷。這新開的作坊,又需大量的人力,這么多的人力,他們在衣食住行,又恰好,百戶所和商賈們又給他們發放了薪俸,又會發生什么?”
鄧千秋繼續道:“這會使市場上的需求更加的旺盛!旺盛的需求,帶來了工貴,而工貴,意味著更多人手里有了銀子,需更多的衣食住行。隨之而來的,是江寧縣的食肆,增加了一百三十五家;成衣鋪,增加了四十二家;車馬行,增加了七家。這些新的鋪面,必然需要裝飾,需要雇工,所需的廚子、伙計、車夫、船夫,這些又增添了新的崗位。”
“崗位越多,領薪俸的人就多,那么…恰恰又使需求更加水漲船高。如此一來,愈來愈多的商賈察覺到市面上所有的商品都是火熱,上至成衣、布匹,下至車馬舟船,而且因為商品供不應求,導致不少商品價格開始上漲,商賈們見到了巨利,于是…在原先新增的七十九家作坊的基礎上,就在最近半月不到的功夫,江寧縣又新增了三十多家作坊。”
“你瞧,百戶所拿出了數十萬兩銀子,進行投入,可是帶來的金銀流動,實際上卻是這數十萬兩的十倍以上。為何呢?因為需求在不斷地傳遞,因為有利可圖,從而撬動了更多原本不愿意應該藏在地窖里貨幣。這些貨幣開始流動,又會催生更大的需求。商賈的數量開始倍增,雇工的數目也在水漲船高。當這樣的數目像滾雪球一樣的增長時,那么…對官府而言,課稅的金額也就倍增了。”
“所以,百戶所拿出了數十萬兩銀子干了許多利國利民的好事,可非但沒有任何損失,反而因為需求的增加,市場的繁榮,反而大大地增加了商稅,所以…”
說到這里,鄧千秋放慢了語速,慢悠悠地道:“今日我們上的第一堂課,便是《商品與貨幣》。”
朱元璋驟然之間,醍醐灌頂。
竟是如此!
原以為鄧千秋是在變戲法,不曾想,這家伙早就料定了。
可是…
朱元璋的心頭顯然又有了新的問題,于是道:“韃子在的時候,也曾鼓勵過商賈,可最后的結果如何呢?那些奸商勾結官府,囤貨居奇,最終還不是民不聊生,這難道不是前車之鑒?”
其實追究朱元璋某些奇葩國策的由來,大多都來自于元朝時期的痛苦經驗。
可以說,恰恰因為歷朝歷代的開國之君們,過于擅長反省,才導致了每一個新的朝代,瘋狂地進行打補丁。
比如魏晉滅亡,隋唐便意識豪強和門閥的危害,于是瘋狂的抑制豪強和門閥,以至開了科舉。
而唐朝的滅亡,讓大家意識到那些名為節度使的軍閥們的巨大危害,因而宋朝拼命地重文輕武,甚至到了病態的地步。
到了明朝,幾乎明初所有的國策,都可以看到元朝滅亡的教訓。韃子干了啥,朱元璋就反著來。
這種打補丁的方式,本就來源于朱元璋的成長經歷,以及他前半生的所見所聞,尋常人是很難改變他的想法的。
鄧千秋笑吟吟地看著朱元璋,此時朱元璋是微服,何況看他很較真的樣子,似乎此時,他又重新與原來的那個老兄相逢了。
鄧千秋道:“這天下,還有數不清的土豪劣紳,我來問伱,難道因為如此,所以就要將所有的士紳,統統斬盡殺絕嗎?”
朱元璋:“…”
鄧千秋繼續道:“商賈也一樣,韃子的教訓,應該是教我們能分辨出什么是良善商賈,什么是奸商,對待那些囤貨居奇,亦或者是瞞報稅賦的奸商,自然要對他們嚴懲不貸,而不是一味趕盡殺絕。”
朱元璋沉默了。
此時,許多人都在認真地聽著,有人對此不屑于顧,覺得這算什么學問。
可有人卻聽得極入神,此時甚至有人覺得朱元璋這個老東西,甚是吵鬧。
一個頭戴頭巾的讀書人道:“鄧百戶,你繼續細細講一講《商品與貨幣》,此人什么都不懂,只一味拆臺,理他作甚。不愿聽就出去,啰嗦什么。”
朱元璋聽罷,勃然大怒,攥起拳頭,就想給這家伙來一拳。
鄧千秋看朱元璋又要動怒了,忙道:“好,閑話少敘,講課,講課。”
朱元璋倒是逐漸地冷靜下來,他雖然還有許多的疑問,可方才鄧千秋的一席話,實際上已讓他足夠震撼了。
花錢越多,掙錢越多。
世上還有這樣的好事?
問題的關鍵在于,這里頭…竟還是一門大學問。
當即,他一時理會不得那讀書人,卻也屏息凝神,細細聽講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