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看書,我的父親太努力了!
鄧千秋笑了。
他像看白癡一樣看文原吉,道:“文僉書,你真以為就算將你調離了,這百戶所出了事,你能跑得掉?”
說著,他眼眸微微張大,道:“不會吧,伱還像從前那樣的天真?”
“什么意思?”文原吉皺眉,心頭已有了不好的預感。
鄧千秋便道:“我問你,咱們辦的這些工程,賬是誰算的?”
文原吉咬了咬唇,臉漲紅起來:“這…這…陛下圣明。”
鄧千秋笑嘻嘻地道:“陛下圣明倒是圣明,不然怎么一眼看穿你,讓你來百戶所干僉書呢?可見他是有識人之明的。”
對于這話,文原吉倒是臉色平靜,他已習慣被嘲諷了。
不過,鄧千秋的一席話,卻是點醒了他。
要嘛陛下是傻瓜,瞎了眼,才讓他來做這僉書。
要嘛就是他能力不行,陛下獨具慧眼,一眼看穿他是個廢物,把他踹到這兒來受苦。
文原吉選擇了相信自己,不是文某無能,而是陛下無眼。
既然都無眼了,到時候…
鄧千秋看他半響都不吭聲,神色不停變動,便道:“文僉書,你咋不說話了?”
鄧千秋看他緊緊繃著臉,半天不吭聲,感覺他快要抑郁了,他突然捋起袖子道:“鄧百戶,昨日不是說,疏浚河道需要有人盯著嗎?今日這百戶所里左右無事,就讓下官去督促吧。讓其他人去盯著,下官不放心,怕他們誤了事,這可是民脂民膏,是十幾萬兩紋銀的大工程啊。”
文原吉的變化不可謂不快,鄧千秋自是樂見其成,于是樂呵呵地道:“文僉書勇于爭先,令人佩服,我正琢磨著要在百戶所設一個勞模獎項,看來非文僉書莫屬了。”
文原吉心里罵罵咧咧,文某是勇于爭先嗎?文某是沒有活路了,現在是死中求活,雖然花了陛下的銀子,可至少要讓陛下的銀子花的值當吧,可不能讓人糟踐了,到時殺頭之罪,變成抄家滅族。
打又打不過,罵又罵不過,文原吉干脆眼不見為凈,于是急匆匆道:“我去啦。”
鄧千秋揮揮手道:“去吧,去吧,百戶所我看著。”
文原吉道:“別亂翻我案牘上的賬,翻亂了我整理不來。”
鄧千秋沒理他。
文原吉暗暗地咬牙切齒,卻也只能老實地趕去河道。
疏浚的四十里河道,除了要加固河堤,還需對河道進行拓寬。
江寧乃是大縣,每日都有許多船只在河面行走。可因為河道平時沒有什么人管理,所以河道之中,有許多的淺灘,所以造成了船只往來的不便。
除此之外,一些原本不能行貨船的地方,因為疏浚,也可以拓開之后行船,這就提供了大量的便利。
當然,疏浚是個總工程,除了這些,還有沿途許多碼頭的修建,鄧千秋新增了九個貨運和客運碼頭,分布于河道各處。
在這里,已有上千個勞力赤身頂著春日的綿綿細雨勞作了。
文原吉走在河堤上,幾個江寧縣工房的文吏,還有百戶所的一個校尉,遠遠看到,便迎了上來。
文原吉的心情不深美麗,此時也沒啥好臉色,大喝道:“怎么這些匠人,一個個沒氣力的樣子?這是花了銀子雇請他們來的,還在此磨磨蹭蹭做什么,怎么還有人在那躲雨?”
文吏悻悻然地道:“那人病了,身體不適。”
文原吉道:“病了就不干活?花了這么多錢…算啦,讓他歇一日吧,不是有隨從的大夫嗎,叫去看看,開一副藥。噢,記得扣他一日的工錢。”
“是,是。”
“叫幾個匠人來,本官要問問。”
不多時,便有匠人來,上前恭恭敬敬地道:“見過官人。”
文原吉淡淡然地頷首,卻道:“叫先生。”
“是,先生。”
文原吉冷冷地道:“怎么進度這樣的慢?現在東邊的碼頭還要修,你們卻在此磨磨蹭蹭,一旦延誤了工期,怎么說?”
為首的黑臉匠人賠笑道:“實在沒辦法,這幾日都是陰雨連綿的…”
霎時間,文原吉的臉便比這匠人更黑了,喝道:“這是什么話,難道陰雨綿綿,我就可以少給你們錢嗎?拿人錢財,為人消災的道理,你們也不懂?混賬,我這兒還包你們三餐呢。”
匠人哭喪著臉點:“是,是,先生說的是,回頭我便督促,斷不會延誤工期。”
文原吉才稍稍滿意,背著手,任細雨打濕他的方巾,衣袂也隨之隨風飄舞,又被雨水打下去。
他忍不住嘟囔:“這鬼天氣,跟那姓鄧的百戶一個樣,真是糟糕,見了鬼,姓鄧的造孽啊。”
“你罵誰?”那本是一臉陪笑的匠人,不知何時收起了笑臉,突然怒視文原吉。
文原吉大怒,自覺得自尊心受了侮辱,只冷冷地說出了三個字:“沒罵你。”
匠人顯然不打算就此罷休,氣咻咻地道:“你罵鄧百戶就不對,鄧百戶養活了咱們多少人,你背后罵他,你還是個人嗎?”
文原吉羞怒:“我為何罵不得…怎么就罵不得,你大膽…”
那匠人怒極,一拳打在文原吉的臉上。
文原吉死也不信,這本是老實巴交的匠人,居然如此暴力,頓時大怒道:“打人了,打人了,打死人了。”
當即便立即躺倒在地,口里啊呀啊呀的叫。
匠人還要上前。
后頭的幾個匠人連忙拉住他,勸道:“算了,算了…別打,別打,這可是僉書…”
誰曉得,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居然有人直接一腳踩在躺地的文原吉的面門上。
文原吉嗚嗷一聲。
一旁的江寧縣工房文吏和百戶所的校尉在旁看,一個個口里道:“別打了,別打了,不要打架。”
鄧千秋正施施然地端坐在案頭,低頭看新買來的話本,此時在明初,各種話本和演義就已經十分流行了,古時娛樂不多,容得下小小的書桌,能容得下鄧千秋認真看書。
“百戶,百戶。”牛十三興沖沖地進來道:“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別說是俺說的。”
鄧千秋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有屁就放。”
牛十三興奮地在口里嘀咕,湊到鄧千秋耳邊道:“文僉書挨打了,七八個人打他,他罵你哩,被幾個急公好義的匠人看不過去…”
鄧千秋一揮手:“好了,知道了,別管他,他給我好好干活就成。”
牛十三興奮地道:“那幾個匠人,卑下調他們去修橋了,面子還是給了文僉書,只說將他們開革了出去。鄧百戶,我走啦,別說我說的。”
鄧千秋苦笑不得,他和文原吉八字不合,已經習慣這家伙到處碎嘴了。
管他呢,自有總旗牛十三去處置。
牛十三前腳剛走,過一會兒,又有一個小旗在外探頭探腦,低聲道:“百戶,在嗎?”
鄧千秋抬頭道:“劉虎,有什么事?”
小旗劉虎頓時興奮地沖進來,邊道:“百戶,有一件事,你別說我說的…”
鄧千秋大手一揮:“不想聽,給我滾。”
劉虎聽罷,噢了一聲,一溜煙便跑了。
大抵來說,百戶所還是很平靜的,這江寧縣似乎改變了什么,又似乎和往年沒有什么區別。
依舊還是熙熙攘攘之人,為利來,為利往。
鄧千秋比任何時候,內心都平靜,或許他長大了一些,成熟了一些,倒也不是心智方面的成長,而是漸漸地覺得人活著也不過如此,也別瞎折騰有的沒的了,辦好眼前的事,他就覺得很值得寬慰了。
文原吉的頭上起了一個大包,不過照例還是每日來上值,見了鄧千秋,照舊還是談公務。
他想了一百個理由,等著鄧千秋詢問他頭上的大包是怎么回事,可結果…鄧千秋沒問。
就像完全沒有發現他頭上多了一個大包一般。
這令他傷心了,并不是因為他覺得鄧千秋不關心他,而是因為他知道,鄧千秋沒問,就代表鄧千秋已經知道了,鄧千秋都知道了,半個江寧縣怕也都知道了。
嗚呼哀哉,挨了打也就罷了,最痛的是挨了打,還人盡皆知。
不過工程的進展,卻是極快的。
皇帝對百戶所也很關心,幾次下口諭來,鼓勵鄧千秋,噓寒問暖。
這令鄧千秋很感動。
不過江寧縣那兒,卻突然開始人手不足了,大量的差役和文吏,不再拆借給百戶所,鄧千秋讓人去問自己的親爹,才知道,徐達率部深入大漠,得勝凱旋,陛下龍顏大悅,下了封賞。
而這凱旋的將士,也不日即將回京,江寧縣這兒,也要做好迎接將士的工作。
鄧千秋對此…不甚關心,他只想做好自己這個包工頭。
一艘烏篷船,似是從鎮江來的,一路至南京…
烏篷船里,一個虎背熊腰的中年,此時捋著長髯,站在船頭。
他眼睛閃爍著,看著沿岸,不由地對身后的一身甲胄之人感嘆道:“出征一年多的功夫,真沒想到,這江寧竟變了一番模樣,陛下果然圣明。”
后頭的軍將道:“公爺,我也差點不認識了呢,沿途這樣多的碼頭,這河堤也不一樣了…當初咱們出去的時候,多么蕭索破敗啊,那時沿著河堤,都是一個個衣衫襤褸的百姓,還有河面上哪有這樣多的船只。”
這公爺眼里帶著喜意,道:“我從出生起迄今三十九載,從懂事起,所見的都是白骨森森,餓殍遍野,哪里都是斷壁殘垣,所見所聞,都是慘不忍睹。可今日回京,才覺得有一番新氣象,才覺得從那地獄之中,來到了人世間。”
說到這里,他嘆了口氣,眼眸遙望著遠處,才又接著道:“都說這天下,是陛下與我等打下來的,咱們大明數十萬軍將,乃萬世基業的基石。可現在思來,眼前這政通人和,才是萬世之基啊。”
說著,這人似被風吹來的柳絮迷了眼,眼眶微泛著紅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