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已是冷汗淋漓。
不是鄧千秋慫,因為即便兩世為人,他其實也只是個普通人,他唯一的優勢,不過是比這個時代的人,站得更高一些,多了一些見識罷了。
朱元璋此時沉默了,他忍不住上下打量著一臉恐懼的鄧千秋,居然顯得有些詫異。
于是,朱元璋站了起來,他慢慢地踱著步,良久,突然道:“庫房里的九萬多兩銀子,哪里來的?”
“掙的。”鄧千秋毫不猶豫地道。
朱元璋挑眉道:“掙的?這天下有什么好事,可以短短數月,掙來這么多銀子?”
“因為…因為我的藥,有奇效。”
朱元璋一字一句道:“我們已經打探過了,你這藥,確實頗有奇效。可天下有效的靈藥,也是不少,卻為何短短數月掙不來九萬兩?”
鄧千秋慢慢地松弛下來,他察覺到,自己在這個人的面前,居然絲毫不敢有什么小心思,就好像被下了魔咒一般。
“因為生意模式。”
“生意模式?”
鄧千秋很是老實地道:“先虧錢,打出名號,就說這什么自吹自擂的婦科圣手,還有低價給人看病,其實都是抓住了人心。”
“嗯?”
“人都喜歡看熱鬧,若是聽到了什么聳人聽聞的事,尤其是自吹自擂之言,就不免想要看笑話,慢慢的,大家傳為了笑談,一傳十,十傳百,便形成了輿論。”
朱元璋聽罷,皺眉起來,他越發狐疑地瞥了鄧千秋一眼,只道:“繼續說。”
“這就是廣而告之了,既然成了人們熱議的話題,就不免會有好事者打聽,久而久之,當大家都知道此藥有效時,這種笑談,隨著此藥的功效,自然也就深入人心了。”
朱元璋坐回了椅上,手搭在膝蓋上,食指為叩,不疾不徐地敲擊著自己的膝蓋。
“就這些?”
“有了一個好名聲,其實也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讓人覺得有利可圖。”
“你是說,那些商賈?”
“對,要讓人深信,可以利用這藥能賺錢。”
朱元璋覺得新奇,可是只經鄧千秋一點撥,他開始迅速地回味過來。
鄧千秋繼續道:“既然讓人深信,可以掙銀子,那么下一個模式,就是收取定金,承諾供貨了,殿下和我便將附近的府縣,分為了一個個片區,每一個片區,都招攬一個承銷的商人,商人為了承銷此藥,就要提前交付金銀,而且,還可收他們一筆承銷費。”
“拿到他們的定金之后,這作坊就可以建起來,人手也就可以招募,原料也可采買,藥也就自然而然可以大規模的生產,何況有了這些承銷商,就有了源源不斷的訂單,足以讓晉王殿下和我安心生產,進行供貨。”
朱元璋:“…”
他們居然是空手套來的白狼?
鄧千秋接著道:“不只如此,招募的這些承銷商,都付出了代價,自然而然,也就和晉王殿下進行了捆綁,如此一來,他們為了銷售這些藥,就必然更加要吹噓藥的功效了。這每一個府縣,能承銷此藥的商賈,多是當地的地頭蛇,他們造起聲勢,必然會將此藥的功效深入人心!如此一來,晉王殿下和我,根本不必花費任何的功夫,就會有人為我們廣而告之。”
朱元璋道:“…”
鄧千秋又道:“如此,就形成了一個良性的循環。越多的人吹捧,此藥越是深入人心,這天下其他地方的商賈,就會慕名而來,請求承銷,而此藥的訂單和銷量,自然而然,也可以像滾雪球一樣的擴大。”
朱元璋本就已經對這一套新奇的玩意,頗有震撼。
他心里禁不住咯噔了一下。
那一雙虎目,在此時,霎時好像有了光。
他凝視著鄧千秋,久久的不發一言。
囚室中,靜的可怕。
而后,朱元璋閉上了眼睛,才道:“這豈不成了鹽鐵?”
在古代,鹽鐵能獲得巨利,因此從漢朝開始,鹽鐵就被朝廷所壟斷,被視為稅收的一種。
明朝建立之后,朱元璋采取的主要還是實物稅,也就是通過征收布匹、糧食作為主要稅收的手段。
而朝廷的真金白銀,則是從鹽和鐵的專營而來,因此有明一朝,朝廷每年所征收的現銀,大致在三百萬兩紋銀上下。
鄧千秋道:“這藥水比之鹽鐵,相差十萬八千里。”
“噢?”朱元璋道:“你可知道,每年朝廷能從鹽鐵之上,獲利多少?”
鄧千秋道:“朝廷能征收多少是一回事,可這鹽鐵的實際獲利又是另外一回事,此藥獲利可能遠遠不如鹽鐵,可是掙了多少,都入賬的都進了庫房,至于這鹽鐵…”
朱元璋瞬間明白了什么,他眼眸里,掠過了一絲殺機,身上的血腥氣,似是更重了。
鹽鐵的獲利更多,可是銀子去哪兒了呢?
朱元璋的唇邊勾起了一絲急不可聞的弧度,卻道:“有趣,有趣,今日倒是受益匪淺。”
鄧千秋沒想到眼前這個人,居然說出這樣的話,倒是一愣。
朱元璋又道:“這些,你是從何處學來的?”
“是…是…”鄧千秋本想搪塞,可一時之間,想不到理由,只好道:“我自己瞎琢磨出來的。”
朱元璋深深地看了鄧千秋一眼。
而后他站起身來,似乎已生出了去意。
“我…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朱元璋駐足,回頭看一眼鄧千秋:“還有什么話說?”
鄧千秋道:“我心知自己犯了必死之罪,現在既是提審,還請…你若是好心,在上奏的時候…能否懇請陛下…懇求陛下…饒了我父親一命,我爹是老實人,他…他…”
朱元璋抿唇看著鄧千秋好一會。
突的沉聲道:“誰告訴你,皇帝要殺你的父親?”
鄧千秋苦笑道:“我就是知道,若是能為我爹美言,我…我自當感激不盡。”
朱元璋:“…”
此時的朱元璋,面上掠過了一絲羞怒。
他依舊沉聲道:“你犯了罪,便要殺你爹。你以為皇帝是天生殺人狂嗎?”
“啊…”鄧千秋不知該如何回答。
朱元璋憤怒地道:“你這是誹謗…”
他歇了口氣,似乎在搜腸刮肚著肚里可憐的詞匯,繼而呵斥道:“是無人臣之禮,大不敬!”
鄧千秋:“…”
面對斥責,鄧千秋竟是啞口無言。
他能說啥呢?橫豎怎么都得死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