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說劍仙直來直去,這也是個事實,畢竟飛劍遁身,瞬息千里。只要人家算到劫數所在,因果所指,千里之遙亦可一劍殺將過來。
因此雖然前頭一路蹉跎歧途,但當皇甫義成就金丹境界,便可以仗劍光助力,屏一口真息,一劍破空,直飛到九陰山前。
無需懷疑,此處必是九陰山無疑,遠遠便見九山連陣,劍炁如虹,殺氣沖霄,更有風暴似的云層環山,云遮雷打,劍光閃爍,時時血灑,分明有劍仙無數,御著劍光,在云中沖突掠陣,爭奪劍宗真傳。
哪怕皇甫義有鑰匙飛劍相護,到了這種浩瀚殺劫也沖不進去,劍光一折,便被引到山腳步行。
抬頭望去,當面山門口一段斷崖,宛若斧劈刀削,格外平整,巖壁上道道劍痕,猙獰可怖,劍力駭人,懸崖前斷劍如林,濤濤風聲吹過,便聽劍鳴陣陣,好似鰥寡孤獨的哭泣,又如孤魂野鬼的凄嚎。想來便是所謂的北辰劍傳了。
皇甫義落下劍光,仰望橫割山體,遍布崖澗的劍痕,忽然心有所悟,順著其中發力使勁的劍意,仿佛看到一道身影對著懸崖劈劃。
不由自主的拔出鐵棒,隨著劍痕一陣亂舞,打出火光道道,劍炎濤濤,將畢生所練那焰風熾火劍法,招招式式,盡數拆開,把招式揉碎了亂打。
一時劍勢如火,狀如瘋魔,竟在此時入了癔境,那一路而來,所聞所見,所過之殺劫兵災,眼前鬼影幢幢,諸般泡影,妖魔鬼怪,竟紛紛驟現眼前,盡數圍攻而來。
如此重來一遍,皇甫義孤身獨劍,只在殘刃劍林中穿梭,好似在千軍萬馬中廝殺,竟然打出一道前所未有的劍法,一套只有他自己能打出的劍招,把那無數鬼影魔魂,盡數斬除殺破,方才從魔障中脫出。
等回過神時,皇甫義才發現自己已過得那斷刃劍林,還得崖間劍意點悟,自創出一套劍法,只是饒是他身強體壯,天賦異稟,此時竟也耗盡心神精力,不禁在山前調息。
然后從山谷之中,傳來哆哆的腳步聲,只見那懸崖之下,兩山深澗之中,走出一個白發蒼蒼,瞎眼斷臂的婆子,手拄著根拐杖而來。
走到近處,更看得見那婆子滿身劍疤,眉目處更分明被當面一劍剖開,腿也一瘸一拐的,大約也是被人斬斷的。顯而易見的,這是屢次斗劍,被人所敗,傷成殘疾,斷了道基,損了元氣,陽壽將盡了。
但詭異的是,拖著這身老態殘軀,龍鐘體魄,那婆子卻依然挺直了脊梁,就好似背上插著一把劍,直挺在風中,攔在道前。
“你從哪里學的劍。”
皇甫義鄭重起身,稽首行禮,
“晚輩皇甫義,在北地得仙人劍傳,特往山中求劍,拜見九天玄女真傳九曜劍閣首座…”
“行了行了,廢話少說,要見我師兄,先過我這一關。”
那婆子也不廢話,把手中拐杖一折,從杖中拔出一把斷刃殘劍,劍脊銹跡斑斑,刃裂無數,分明是歷經不知多少次血戰,早已打得靈光不再,腐朽如鐵了。
然而這婆子,斷劍,殘疾,卻依然這么筆直得站著,守著她的山,護著他的師兄。
皇甫義一時猶豫。
系統道,
“殺了她,利落點。”
“…好,請賜教。”
皇甫義自知玄門的風俗習慣,把劍光一凝,準備以刺劍起手,給人一個痛快。
然而那婆子搖搖頭,
“你這招使的不對。”
“不對?”
“閃電式,要這樣使!”
然后她一劍就刺來了。
于是皇甫義明白了。
劍要直,劍要正,不偏不倚,不留余力,直取心樞。
一絲猶豫,一絲遲疑,一絲悔恨都不要有。
什么拯救蒼生,什么力挽狂瀾,什么恩怨情仇,什么私心雜念都不要有。
不要思,不要想,心意起時,全身都要動起來,只把那一劍刺出去就夠了。
是了,舍身赴死,人劍合一,只有這樣,你的劍才能夠快。
此即劍道,唯一刺而已。
“叮。”
于是這一悟的剎那,那婆子一劍便點到眉心。
當然,皇甫義可披著甲呢,這一劍雖快卻無鋒,自然傷不到他分毫,反倒是那殘劍再也受不住力,節節寸斷,碎如星雨。
而舍身一擊,歪歪斜斜跌在地上的婆子一聲不吭爬起來,筆直的站在山道上,手中雖然無鋒,依舊似一把劍似犀利。
“你來。”
“多謝。”
皇甫義鄭重道謝,這一次,心意動時,劍便刺了出去。
贏了。
系統也沒有半點猶豫,
“繼續往前走。”
皇甫義沒理他,一拳轟去,在山前刨了一個坑,將那婆子埋了,斷劍插在地上作碑,一如這山前如林劍冢一般,把九陰山的劍,埋在九陰山腳下。至于帶來的頭也一樣,埋在這兒,至少有個伴。
如此一番打理,皇甫義也繼續往前,沿著山道入谷,沿途只見處處血痕,步步劍跡,枯骨無數,斷刃難數,一眼望去也不知在這狹長的山道上,經歷了多少場廝殺,折斷了多少把劍。
一路走過山澗,入得內山,仰頭望去,只見枯山禿石,劍光森森,殺氣凜凜,莫說一個活人也再沒見到,居然是連草木屋舍都沒了,剩下的只有孤峰九座,劍芒連天,無邊劍陣之中,九色劍華,沖霄而起,仿佛直將乾坤都刺破開去。
皇甫義站在那被無數劍光削平的山丘前,仰望聳立天際的險峰,烏云風暴中的劍影,也默默足下蓄力,準備一躍而上,直沖巔峰,以身付劫,從劍道中殺出條生路來。
“錯了,往下。”
然而系統把他叫住了。
“山上一堆垃圾,管他作甚,以后你自來取便是。
繼續往下,在九峰腳下都找一找,應該有個廟,廟里有個洞。”
廟?洞?
皇甫義一時不明所以,畢竟他明明白白看到天上九峰五光十色,分明有上乘至寶,開滿劍陣守護。不過走也走到這份上了,皇甫義自也知道,自己無非是這系統的卒子,什么事都落在人家掌握之中,只想看看這一出戲要唱到什么時候。便也不再多問,只按著指示,在山腳下尋找。
那廟倒不難找,雖然殘垣斷壁,破敗不堪,分明毀于劍斗。但正殿神壇上,還剩下老大尊鎮守神像,被一劍劈開上身,卻還剩下一半杵在那兒。似是獅子狗一類的玩意…
“是獬豸…算了,洞在它腳下,一直走,找光。”
確實有洞,烏漆嘛黑的,也不知道有什么陷阱法陣在等著。不過皇甫義是那種萬丈深淵也眉頭不眨往下跳的類型,也不糾結,把那獬豸放在一旁埋了,就縱身躍下深坑。
這口坑也挖的極深,而且不知用了什么秘法,皇甫義發現四周連地脈的道炁都感覺不到了,只在黑暗中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不知走了多遠,不知走了多久,終于一星一點的,看到遠處的燈光。
凝神望去,那似乎是一間苦修士閉關的石室,室內正有個老者背對著他,一身臟兮兮的青袍,白發披肩,面壁而坐,孤身一人在黑暗之中,懷中似乎揣著什么燭火,在黑暗中一閃一亮,指引著他的來路。
“你,準備好去死了嗎。”
皇甫義愣住了。
是系統的聲音,但這一次,那聲音聽得清晰,分明是從對面那老人口中發出的。
皇甫義沉默片刻,這段日子種種管中窺豹,盲人摸象,心頭許多猜測隱隱水落石出,因此竟也并不十分吃驚,只做足了準備,朗聲道,
“原來閣下便是九天玄女真傳九曜劍閣首座北辰劍宗掌門太上無極劍主玄天如意真君。
不知您機關算計,不遠萬里把我引來此處,到底有什么見教。”
老人冷哼一聲,
“我問你準備好死了沒有,你就回有沒有。還沒準備好就再出去刷兩級,穩穩道心再回來,屁話那么多干什么?”
皇甫義又豈會在最后關頭,貪生怕死,弱了斗志,只把胸中一口氣憋足了,仰頭道,
“死有何懼,晚輩雖然年輕視淺,也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我看閣下在此枯坐許多年,莫非是走火入魔,一番盤算,只為舍奪小子道身?
好,如果你真的那么有本事,可以代替我挽救蒼生,便是把這顆頭顱給了你又何妨!
不過得先讓我見見閣下的本事!請,亮劍吧!”
老人沉默片刻,嘆了口氣,
“憨貨…”
皇甫義怒,
“喂!要打就打你老罵我作什么!一會兒廢物一會兒渣滓的我忍你很久了!”
“唉,被罵到現在才還口,還說不憨…”
老人搖了搖頭,將懷里那盞燈放在手邊,
“罷了,既然你準備好了,就去死吧。”
皇甫義皺起眉頭,定睛看去,只見那盞燈…格外的惡心。
確實,用惡心來形容一盞燈實在是有點不妥,但皇甫義還真不知道其他的形容詞了。
那是一只手。
看起來像女人般纖細的手掌,卻有六支手指,其中一枚指尖,燃著一點蒼白色的燭火,照亮同樣蒼白的手肘,把那蒼白的血肉越燒越短,那流淌的皮脂好像融化的蠟,又好像潰爛的膿,一滴一滴,一點一點,順著手腕淌下來…
“不是六指,是七指。”
老人把那手臂挪了一挪,指著側掌一處斷口,那里似乎曾經也有個凸起,但這會兒看來,似乎已經完全被融化了。
“你已經用掉一條命了。”
皇甫義愣愣得盯著那盞燈,跟著他重復,
“我已經用掉一條命了。”
老頭已久沒有回頭,只是坐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中,朝著更深處的黑暗指了指,
“你要找的人,在下面。”
皇甫義依舊盯著燭臺,喃喃跟著重復,
“我要找的人,在下面。”
老人望著石壁,淡淡道,
“你一路走來,不就是來找他的么。
拿著燭臺,繼續往前走,在燭光燒盡之前找到他。
那小子雖然這也不是,那也不好,但最不喜歡欠人的情。
只要你幫他這一次,拯救蒼生也好,誅魔除妖也罷,他都會豁出命去幫你的。”
皇甫義緩緩回過神,一時愣住,
“什么,所以,你不是九天…那個如意真君嗎?”
然而老人不再說話了。
忽地,一陣邪火止不住得從皇甫義心頭躥起,燎得跳起來怒吼,
“你到底要我怎么樣!是要我的命嗎!還是我的命也不夠嗎!
你讓我做的哪一件事我沒做!我都走到這里了!你還在打啞謎!
踏馬的倒是給我說清楚不行嗎!”
老人搖搖頭,收回手。
“多說無益,求道求道,只有自己走一遍,才能得道。
所以準備好了,那你就去死吧。
死一次,你就全明白了。”
“你!好!我看你到底還能玩出什么鬼花樣!”
皇甫義也沒興趣再和這裝神弄鬼的老貨廢話了,走上前去,一把奪了那六指蠟燭,舉在左手照亮前路,右手提著鐵棒,踩著石階繼續向下。
向下,向下,向下向下,向下,向下 向下,向下,向…
該死的,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走了多遠,蜈蚣洞也沒這么深啊…
皇甫義喘著粗氣,回望著無窮無盡的黑暗,然而只是這稍一遲疑猶豫,忽然一晃眼的功夫他,居然就記不起哪里是上,哪里是下了。
不知身處何時,不知身處何處,皇甫義發現自己已置身于無光無音,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
沒有一點炁,沒有一點風,能聽到的,只有自己沉重的心跳,能看到的,只有燭光照出的一角。
在那忽明忽暗的燭火中,蒼白的手掌,抓向無盡的黑暗,好像溺水的人,抓向那一星半點絕望的輝光。
可是前方什么都沒有。
空空蕩蕩,萬籟無聲,只有少年一個人,站在什么也沒有的曠野里。許久許久,一步也邁不出去了。
皇甫義害怕了。
他當然還是會害怕的,他只是個人啊。
為什么這么黑為什么這么靜為什么一個人也沒有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他要一個人下來啊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他要做這種事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非得他來死不可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他要一個人死在這里啊…
“呼”
然后燭光熄滅了。
于是無盡的黑暗好像帷幕一般落下來,如同千斤的閘門落下,壓斷了最后的神經。
“啊…啊…九天玄女真傳!九曜劍閣首座!北辰劍宗掌門!太上無極劍主!玄天如意真君!!”
皇甫義瘋狂得揮著棒吼起來,無頭蒼蠅似的向虛空中亂打。
“玄天如意真君!!玄天如意真君!!玄天!!玄天!!如意!!如意!!
出來!!你給老子出來!你給老子出來!你給老子出——”
然后皇甫義猛地僵住了。
面前有人雖然看不見雖然聽不見 但有個人背對著他,就站在黑暗中。
因為影子的黑,和虛無的黑,顏色是不一樣的。
“誰在那兒?”
皇甫義伸出手,試圖觸摸那團深不見底的黑暗。
“呼”
就在這個瞬間,燭火又亮了。
蒼白的手掌上,手指只剩下五根了。
而隨著暈暈閃亮起來的燭光,皇甫義終于看到了。
就在他的眼前,近在咫尺的距離,有一個年青人,正背對著他站著。
一身青袍,烏發披肩,脊背挺得筆直,就好似一把劍。
“玄…天?”
于是那人扭過頭來。
于是皇甫義便看到了。
他的臉。
然后燭光就滅了。
然后皇甫義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石室前,左手抓著那燭臺…
只余四指,而且第五指并不是融化的,平整的傷口,光滑如鏡,就好像被劍斬斷。
“哦,你這就回來啦。”
然后面壁的老人發出愉悅的聲音,緩緩轉過身來,
“那現在我們可以談談了。”
“啊——!”
皇甫義瞬時觸電般得撒開手,狂吼著,一個大跳飛出數丈,得離那燭臺遠遠的,只死死盯著老人,瞳子里驚慌未定,雙瞳里血淚橫流,曾經的孤勇者不在,只剩下一只受驚炸毛的貓,整個人都被巨大的恐懼擊潰了。
但是那老頭卻全不以為意,只笑瞇瞇的,撩開額前白發,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人的臉。
“對,看清了,是人的臉。
所以你看到什么了?說來聽聽?
是物,還是非物。”
皇甫義死死瞪著他的臉,哆嗦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但老人已經通過他的眼睛,通過那殘留在瞳孔中的劍痕,看到了。
是太極一半是陰一半是陽無窮無盡,無休無止的輪回因果循環,不可名狀的萬象 “哼,果然是成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