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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0章 書閣辯法,釋迦魔羅

  “還做什么縮頭烏龜?快給我滾出來!”

  吼聲再起。

  千萬條垂下的柳絳,被震得簌簌飛揚。

  出聲者似乎竭力宣泄著內心悲憤,才第二聲喊完,嗓音就有些嘶啞了。

  學生、先生、過客,所有人都循聲望去。

  那個方向…好像是藏書閣所在之處?

  江晨腳步輕點,瞬息掠過湖面,穿越正朝前方涌去的人群,落在藏書閣之前。

  “無定,你是不是死了?沒死就滾出來!”

  第三聲吼叫傳入耳中,江晨也看到了那位膽敢在星院大肆喧嘩的狂妄之徒,原來竟是一位身披黑色僧袍、光頭锃亮的和尚。

  那和尚腰佩雙刀,眼眶通紅,正朝著藏書閣大門,嘶吼如泣。

  不少學生在近處聚集,對著他指指點點。

  “「白衣僧」無定的師弟,「瘋魔狂刀」無方…”

  “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從爛柯山跑到星院來鬧事…”

  “聽說爛柯山已被黑劍圣踏平…”

  聽著這些議論,江晨心下微沉。瞧無方這副瘋癲模樣,難道空明寺真的滅在了黑劍圣手中?

  雖然隱隱有所預料,但當事情真的發生時,還是有種被無形黑手掐住咽喉的窒息感。

  這片蒼茫大地上的眾生,也許都成了那幕后之人手中的棋子…

  江晨忽然又想到一點,聽狂刀的口氣,無定如今就在星院藏書閣中?

  自己近日也常在藏書閣盤桓,怎么就沒見到哪個光頭和尚?莫非,他登上了最頂層?

  等等,貌似還有另一個三百年前的老煞星也在藏書閣逗留,無定小和尚不會是被他悄悄一劍宰了吧…

  江晨的精神力漸漸四散,從雜亂的聲音中搜索,一塊到一塊,呼吸聲、腳步聲、血流聲都盡收耳里,逐漸從紛擾細碎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有用的信息。

  “無定坐禪藏書閣已十日有余,未曾出樓半步…”

  “一具早已腐朽百年的枯骨正在與他辯法…”

  “這次法會,來自三百年前星院與空明寺的一場約定…”

  “三百年來,空明寺高僧輩出,每隔十年就派出一人前往星院與一具骷髏辯論佛法,辯法的目的,是為了拿回祖師寄放在星院藏書閣的佛骨舍利。三百年過去了,高僧來了一位又一位,空明寺卻從未贏過…”

  “每一次辯法的時間都不確定,從數日到一年半載,皆有可能…”

  “無定被譽為三百年來集佛法之大成者,同時也是空明寺的最后希望。他若敗在那骷髏手中,空明寺的香火便徹底斷絕…”

  「白衣僧」無定登上藏書閣之頂。

  當他走進那間密不透風的暗室,看到眼前結跏趺坐之人的時候,無定終于知道,空明寺三百多年的前輩高僧們為何全都鎩羽而歸了。

  ——因為他們在這里遇到的對手,是佛祖。

  為僧者,如何在佛祖座前講經論道?

  三百年來,所有從這里走出去的高僧大德,要么枯槁如死,閉關入滅,要么性情大變,淪為妖僧邪魔。

  無定并不認為,自己一人就能勝過古往今來的先輩,所以他在登上這座“佛祖葬骨之地”時,已經有了必死的覺悟。

  白衣僧一振白衣,在金色骷髏對面的蒲團盤膝坐下。

  金色骷髏抬起頭,眼眶中燃起兩團金色火焰。

  “釋迦,你終于來了。”

  聽到這如此駭人聽聞的稱呼,白衣僧臉色平靜如水,雙手合十,躬身道:“小僧無定,拜見古佛。”

  金色骷髏把手一抬,嘿嘿笑道:“這些俗禮就免了吧!你知不知道,我已經等了你足足三百年!”

  藏書閣前,黑衣狂刀的吼叫,一聲比一聲凄厲。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由于結界的護持,閣中之人是無法聽到外界任何動靜的。

  江晨正以神念偷聽著遠處兩位教頭模樣的中年人在談論空明寺的秘辛,突然察覺到一縷不懷好意的神念,正環繞在自己身旁。

  他睜開眼睛,看到一襲紅色衣裙的熟悉人影,離自己只有三步之距,正半蹲著抬頭打量自己。

  那仔細凝重的模樣,仿佛在打量一尊供奉在寶座上的佛像。

  “樊姑娘…”江晨開口。

  樊杏兒沒有理會,看了一會兒,拖著齊眉棍往旁邊走幾步,換了個角度從側面打量江晨。

  跟她一起來的還有小孟。不過小孟似乎并非很情愿的樣子,僵硬地站在一旁,被江晨余光一掃,就有些手足無措地往后退。

  樊杏兒又換了個角度,繞到了江晨背后。

  片刻后,她說道:“應該沒有錯了,我有八成的把握確定,昨天那個人就是你。”

  十日之辯,白衣僧已將平生所學佛法說盡。

金色骷髏開始還略略點頭,到最后只是冷笑:“釋迦,再怎么說得天花亂墜,三世輪轉,你  終究還是回到了我面前。這是你的劫數,你逃不掉的,明白嗎?”

  白衣僧搖頭:“小僧不明白。”

  “你這愚魯的蠢材!罷了,你終究只是一個靈童,離昔日的釋迦還差了幾萬年修行,讓我來指教你吧!”

  “小僧愚鈍…請古佛開導。”

  “我不會跟你玩無聊的口舌之辯,佛為求真,那就把你最真實的心靈敞開,讓我們心中各自的佛法直接印證吧。”金色骷髏眼中,泛起一抹邪惡的銀色細芒。

  白衣僧微微一愣:“心靈印證?”

  “倘若你的心靈已被世俗五毒玷污,你的佛法已經被外道邪魔扭曲,那么你這三世來所承受的劫難,都是自作自受,你昔日所發的普度眾生的宏愿,也都成了一場笑話!釋迦,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怎么樣,你敢敞開心靈,讓我印證你的誓言嗎?”金色骷髏微笑著循循善誘,眼中盡是憐憫之色。

  白衣僧略一沉吟,拱手,結印,目光澄定,凝聲道:“古佛…請賜教罷!”

  金色骷髏瞇眼,金色光芒大盛。

  剎那光景,便歷千世百劫。

  白衣僧的身軀猛地一顫:“古佛,你!”

  他原本一刻清凈澄澈的琉璃心,剎那間便被“貪、嗔、癡、慢、疑”五毒污染,業力沾身,一身佛法消散得一干二凈。

  “哈哈哈哈!釋迦,你以為你耗費三世磨煉業力,就能重塑金身了嗎?錯了,錯了,你可以避開人間任何塵穢心劫,獨獨避不開我,因為我就是你!從今日起,你來做魔羅,我來做釋迦,換你來被鎮壓在此,慢慢品嘗所有我曾經承受的苦難!釋迦,這就是我要指給你的佛法,你明白了嗎?”

  “魔羅!”白衣僧怒極幾近嘶吼,但為時已晚,當看到自己的身軀逐漸化為干尸骷髏時,他已經知道,自己恐怕渡不過這一災了。

  而對面的骷髏,骨上生肌,竟在須臾間塑成一具金身。

  苦笑著,輕輕擺手,白衣骷髏做出退讓的姿態。“如果一切皆是劫數,那么…你去吧!”

  金身古佛慢慢低頭,看著那個安祥如儀的身影,對此感到迷惑,更感到憤怒,仿佛自己才是輸了一般。祂止住笑聲,冷冷地道:“三世宏愿,一瞬成灰,你終究敗給了我。釋迦,你還不死心嗎?”

  白衣骷髏緩聲道:“即使你勝了,又能如何?”

  “我能如何?這應該問問你自己!你說‘一切有情,皆是吾子’,好大的慈悲!憑什么你就能稱佛作祖,而作為遺蛻的我,卻獨獨在此被鎮壓了三百年?你說每一個有情眾生,都是你的父母,難道我就無情,我就不是眾生?你奪走我一切時,可曾想過今日這一劫,就是你的業報?”如狂笑的質問,令白衣骷髏無言。

  金身古佛站起來,將骷髏身上的白衣僧袍扒下,穿在自己身上。祂倨傲地俯視骷髏,冷笑道:“若以為我只是覬覦你釋迦的力量,那就大錯特錯了!你為那毫無用處的慈悲付出了太多代價,從一開始就走錯了路。我會證明給你看的,你沒能實現的極樂凈土,普渡眾生的宏愿,都將由我來完成!”

  “若無慈悲,何來凈土?”

  “愚昧!普渡眾生,當爭朝夕,一往無前,豈能為慈悲所誤!”

  白衣骷髏神色漠然地道:“魔羅,你今日走了,沒人攔得住你,但終有一日,你還會自己回來的。”

  “你又錯了,釋迦,莪不會再回來了。”金色古佛走到骷髏身后,嘿然陰笑,“你以為我真的會重蹈你的覆轍嗎?”

  祂伸出右掌,按在骷髏頭頂上,剎時便有金色火焰燃起,嗶嗶啵啵,片刻之后,就將骷髏燒成了灰燼。

  只剩下一顆舍利子,灰燼剝落后,在天地間放著明亮而不耀眼的柔和金光。

  披著白袍的古佛將舍利子拾起來,雙手捧著看了一會兒,張嘴將其吞入肚中。

  “釋迦,就這么去了,你也不甘心吧?然而不必遺憾,你未曾得到的答案,將由我來找尋——”祂說到一半,面貌突然化作無比驚恐之色,“釋迦,你!”

  一個平靜祥和的嗓音,自祂心底悠然響起:“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藏書閣空地前,無方的凄厲喊聲引得愈來愈多的人向這邊聚攏。

  人群越來越擠,但江晨周圍卻空出了一圈。

  因為從那位持棍指著他的紅裙少女身上,正散發出驚人的殺氣。哪怕是武技粗淺的普通人,也能感覺到那股風雨欲來的壓抑。

  “你還有什么話說?”樊杏兒厲聲問。

  江晨看了看周圍,道:“樊姑娘,只憑你一個人的片面印象,就認定我是行兇之人,是不是太武斷了些?”

  一旁的孟天縱眼神躲閃,剛接觸到江晨的視線,立即低下頭,使勁把身子藏在其他人后面。

  樊杏兒喝道:“小孟,你也來看看是不是他!”

  “我…我不知道。”孟天縱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你這沒膽的廢物!”樊杏兒恨鐵不成鋼。

江晨慢悠  悠地道:“孟兄,樊姑娘不肯死心,你就過來幫她看看嘛,看一眼又無妨。”

  此時已有不少人注意到這邊,成為矚目焦點的江晨和樊杏兒都沒有任何高興的心思。一個身為臭名遠揚的淫賊一點都不想暴露在陽光下,只求把這件事趕緊遮掩過去。另一個則感覺在大庭廣眾之前掣肘頗多,沒了那份縱意行事的自在,一個處理不好就得讓人說閑話。

  孟天縱苦著臉應了一聲,有些遲疑地望了樊杏兒一眼,見她使勁招手,只好硬著頭皮邁步上前來。

  他剛走到江晨面前,就見江晨投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說道:“孟兄,你看清楚了嗎?”

  平淡的語調中滲出絲絲縷縷的寒意。孟天縱一個激靈,嘴唇哆嗦著道:“看清楚了。”

  “真的看清楚了?”

  孟天縱口干舌燥地點頭,又聽樊杏兒冷哼一聲,喝道:“別怕他,這么多人看著呢,你只管從實說來!”

  江晨也附和道:“樊姑娘說的不錯,這么多人看著,你只管把心里話說出來。”

  兩人各說一句,卻絲毫沒考慮到孟天縱的感受。可憐他也是老家那邊頗有名氣的新一輩俊彥,此刻夾在兩大高手之間,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腦門上不禁冒出涔涔冷汗來。

  樊杏兒不耐地催促道:“說呀!就一句話的事情,你磨蹭什么!”

  孟天縱咽了咽口水,道:“不,不是他。”

  “你說什么?”樊杏兒的嗓音霎時提高八度。

  “不是他。”孟天縱心虛地躲開樊杏兒的視線,補充道,“只是身材有點像。”

  “姓孟的你再說一遍?”樊杏兒的肺都要氣炸了。

  江晨替孟天縱解圍道:“孟同學已經說了兩遍,大伙兒都聽得清清楚楚,是吧?”他環顧周圍一眼,聽見不少附和聲,微笑著對樊杏兒道,“樊姑娘,你還要繼續糾纏嗎?”

  “姓孟的你這窩囊廢——”樊杏兒破口大罵。

  “樊姑娘,你就算對我一見鐘情,一定要糾纏我,也不必拿別人當借口吧?你要是老老實實說出來,我或許還能賞你幾分薄面呢!”

  樊杏兒這個氣呀,簡直三尸神暴跳,七竅內生煙,當即把齊眉棍一抖,叫道:“姓宮的,你這敢做不敢當的小人,本姑娘今天一定要叫你好看!”

  江晨嘆了口氣:“樊姑娘,你非要如此嗎?”

  樊杏兒已持棒攻來。

  只見四周狂風大作、所有的氣流紊亂旋絞,附近范圍內的人群被刮得晃蕩不停,仿佛空間里的氣流各成漩渦,相互沖擊回蕩,草木枝葉紛飛滿天。

  遭了池魚之殃的人群四散躲閃,叫罵連連。

  但那些人的叫罵聲加起來,也抵不過一個黑衣狂刀。

  狂刀的嘶吼仿佛要把藏書閣震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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