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城,城東。
一方簡陋的茶鋪,兩個人相對而坐,中間擺放著一套茶具。
左邊的年輕人濃眉大眼,身穿銀白軟甲,正是與江晨打過多次照面的徐少鴻。
右邊之人,俊美邪異,不似凡人,赫然是浮屠教十大閻羅之一的平等王。
“大人…”左邊的徐少鴻開口。
右邊的青年抬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徐少鴻醒悟自己差點驚擾了喜怒無常的平等王大人的雅興,連忙訕訕閉嘴。
過了一會兒,茶壺里滋滋作響,水已沸騰。
平等王提起鐵壺,慢悠悠地將開水倒進自己杯里。
徐少鴻看得十分尷尬,心說:平等王大人,您好像忘了放茶葉了。而且這里的水質也不是很好…
但平等王是何等風雅之人,根本不在意凡夫俗子的異樣目光,怡然自得地倒水,沖泡出一圈一圈的水紋。在升騰而起的白色水霧中,他的姿勢是如此優雅高貴,風度翩翩,渾身上下都仿佛散發出祥和的金色光芒。
平等人放下茶壺,端起杯子輕輕咂了一口,瞑目品味半晌,搖頭道:“差強人意。”
徐少鴻心道:你都沒放茶葉,而且手法也不對,味道能好才怪呢…
“少鴻兄,你也嘗一下。”平等王把杯子遞過來。
徐少鴻受寵若驚地接住杯子,慢慢湊到鼻下,先是嗅了一口香氣,露出欣喜交加的表情,然后輕輕抿了一口,立即閉上眼睛,像是在回味其中的無窮余韻。
‘這他娘的不就是白開水嗎。’他心想,‘沙漠里的水質果然不是很好,泡茶的話只能算是下等,西方蠻子果然無知…’
等他睜開眼睛,放下杯子時,已是滿臉媚笑:“大人親手所泡的茶果然不同凡響,這味道真是美妙得難以形容,甘甜之中帶有幾分酸澀,清香之中又帶有幾分幽然,天底下怎么會有如此獨特的味道,小的平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哪…”
平等王拿回杯子,好笑地白了他一眼:“只是叫你嘗一下水質,還沒有放茶葉呢。”
平等王右手兩指捻著一個小小的花苞,在眼前舉起來:“少鴻兄,認得這茶葉嗎?”
徐少鴻偷偷看了那小花苞一眼,感覺沒什么出奇的,無外乎就是那幾種花茶,隨身帶了那么久,味道肯定不怎么樣了。
但從他嘴里說出來的,又是另一番贊美之詞:“能被平等王大人隨身攜帶的,一定是仙家圣品,妙用無窮,小的一介肉眼凡胎,怎么認得出仙家寶茶…”
“這是西山靈隱甘露,佛主百年前親手所植,講經布道,皆在其旁。聞其香,增十年壽。”
平等王說著,彈了一下手指,那小花苞晃悠悠飄了起來,散發出金色光輝,然后從蓓蕾中間裂開,七瓣齊綻,在金色光暈中開放。
一陣陣異香撲鼻,徐少鴻倏地瞪大了眼睛。
就見那朵金色蓮花筆直下墜,無聲無息地沒入杯中,而后,整杯水都如夕陽映照的湖面,金輝一片。
徐少鴻悄悄咽了咽口水。
須臾,他注意到桌上有三個杯子。本以為是泡茶時所用的器具,但現在看來,有一個多余的杯子從來沒用過。
‘這禿子還約了別人?’
徐少鴻心中剛剛浮現這個念頭,突然感覺腦袋有些發暈,眼前的視野變得模糊起來。
“菩薩,且慢動手。”平等王的聲音在一片迷蒙的混沌中顯得異常清晰。
徐少鴻恢復了意識,這才聽到空氣中混入了一種熟悉的鈴鐺聲。
細碎的鈴鐺聲自暗處傳來,在慘淡的日光下飄蕩出悲涼的旋律。
沙沙的腳步聲踏著玄妙的節拍漸漸靠近,彷如一首鎮魂的曲調,周遭斷墻草叢里的夏蟲都陷入沉寂之中。
在徐少鴻的注視下,一襲彩綢在昏暗中顯現出來,迎風招展,漸行漸近。
那是一張美麗到驚艷的面孔,雙眸中含有無限悲苦與仇恨,截然不同于徐少鴻初見之時。
圍繞在她周身的樂聲不再祥和,夾雜著陣陣哭泣與鬼呼,猶如來自九幽的勾魂使者。
她是八部護法之一,音樂天神乾達婆。
徐少鴻心弦霎時繃緊,暗呼我命休矣。
當初沙漠古堡一戰,徐少鴻看見緊那羅被擊敗,早早就腳底抹油了。他以為乾達婆也跟緊那羅死在了一起,孰料這女人現在卻活生生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愛侶慘死敵手,新寡之婦懷著滿腔仇恨,會饒過自己這個臨陣脫逃的小蟲子嗎?
徐少鴻眼珠急轉,脊背冷汗涔涔。
乾達婆朝他走來,面露微笑,呵呵聲中卻透出森然的殺意:“徐少俠,好久不見。”
“菩薩!”徐少鴻心臟劇跳,當即納頭便拜。
乾達婆鳳眸中泛起森寒之色,纖細的手指探出去,挾起九幽里銷魂蝕骨的腐臭陰風,點向徐少鴻額頭。
“請住手。”平等王的嗓音在凄風中變形,聽 起來有幾分尖銳。
虛空中無數鬼僧齊聲誦念佛咒,經桶隨之轉動,一聲又一聲,打開了六道輪回的入口。
乾達婆所發出的九幽陰冥之氣,盡數被輪回入口吸納,不剩分毫。
她悶哼一聲,虛空中金弦琵琶鏗然作響,震得平等王肩膀一顫。
“菩薩,請聽我一言!”平等王叫道。
乾達婆沒有出第二招,冷冷盯著他。
平等王沉聲道:“姓江的落了單,又剛剛與人激戰一場,折損了力氣,這是千載良機!我們應該全力對付他,別在其他地方浪費力氣!”
“先殺這個,再殺那個。”乾達婆語氣中不帶一絲感情。
“菩薩一定要殺少鴻?”
“非殺不可。”
平等王嘆了口氣,提起茶壺,為那空著的第三個杯子倒了一杯熱水。
“菩薩遠道而來,先喝口水吧!”
“不喝了,我趕時間。”
平等王放下茶壺,面上笑容盡斂。
“菩薩這般行事,讓我很難做啊…”
兩個人同時提升氣勢,像是堤壩上積蓄的洪水,隨刻準備要奔騰而下。
徐少鴻往后挪了挪位置,做好了拔腿開溜的打算。
他心里面其實有些期待這兩人打起來,最好打出真火,兩敗俱傷,從此再沒有人對小爺呼來喝去…
令他失望的是,浮屠教菩薩間的內訌并沒有如他祈禱的那樣爆發。
短暫的僵持后,乾達婆選擇了讓步。
“姓江的在哪?”
“他在跟蹤黃昏軍團的五個軍官,應該往西去了。我們現在追過去,正好取他性命。”
“走!”
平等王轉頭向徐少鴻道:“你留在這里,替我看好茶具。”
“是!”一聽不用參加戰斗,徐少鴻喜出望外。
平等王凝視著他,良久沒有移開目光。
徐少鴻被他看得有些發毛:“大人…還有什么吩咐?”
平等王微微一笑:“如果半個時辰之后,我們還沒有回來,你就不用等了,自己回家吧。”
“啊?”
平等王轉身,在徐少鴻目送之下,與乾達婆一前一后掠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