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前幾天,總政話劇團。
寒風凜冽的早晨,龔雪收拾妥當,拎著大包出來,她依舊一身軍大衣,帽子、手套、圍巾捂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
她看了看,略顯忐忑的走向一個身影。
“沒落東西吧?”
“沒有。”
“那走吧!”
陳奇跨上自行車,長腿一蕩,龔雪跟了幾步,輕盈的坐在了后座,一手緊緊摟著包袱,一手把著車座邊沿,忽然有點后悔。
前些天,他來送那些文稿,問自己幾時回家。
然后就說送送,但自己不想麻煩人。
但他偏要送,自己婉拒。
但他堅持要送,自己只好答應了…
此刻就開始后悔,因為她覺得很尷尬,手不知道放哪兒,也不知道說什么,還好陳奇是個話癆,頂著風道:“我寫了個武打片的劇本,前陣子出去找演員了,剛回來。”
“你編劇還親自找演員?”
“我弄了個策劃的頭銜,全程都能參與。”
“呀,那恭喜你了!”
慕強是人類的本性,何況還是自己的好朋友,龔雪為之欣喜,由衷道:“你看看你,今年才19…哦不,是20歲了。同齡人哪有你這般成就,年紀輕輕寫了兩個劇本,跟你一比呀,我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哎,導演是誰呢?”
“李文化,聽過么?”
“知道的知道的,以前是很有名的攝影師,你們相處怎么樣?”
“不錯,很和諧。”
“那就好,人家是老前輩,有些事情你要多溝通,不過以你的性子,想必也出不了什么錯。”
“你怎么跟我媽似的,開始給我講道理了?”
“我以一個比你年長的朋友的身份,在真誠的為你考慮…好,那我不說了。”龔雪知道他看不見,輕哼著皺了下鼻子。
比伱年長的朋友的身份…
陳奇撇撇嘴,劃分的這么清楚,早晚讓你叫爸爸!
一路冒著風寒,騎到了火車站,這年代的春運與后世不同,大家以客運汽車為主,等沿海發達地區吸引了大量農民工,火車才成為主力。
但中國人口基數太大,就算現在坐火車的少,車站也是人頭攢動,一片擁擠。從京城到上海,途徑天津、河北、山東、江蘇,不少人是短途,與龔雪差不多,都是回鄉探親。
沒有座,站著。
龔雪把包放地上,圍巾拉下來,小嘴哈著氣,她的唇形很好看,上唇是漂亮的弓形,下唇豐潤飽滿又不顯肥厚,像初綻的花。
“還有一個多小時呢,你先回去吧,我自己等就可以了。”
“沒事,我回去也是待著。”
“那也太麻煩你了。”
“你都說我是你唯一的好朋友了,我還能不幫幫忙?”
“我哪有說唯一?”
龔雪小聲反駁,更像在自言自語。
她身邊沒有同籍的朋友,每年回家都是自己背個大包,安安靜靜的就走了。今年第一次有人陪著,陳奇還是個體貼的,上躥下跳,一會買本雜志,一會買點吃食,連手紙都買了一卷。
感覺確實不同。
終于檢票了,乘客們排起了長隊,陳奇買了一張站臺票,這年頭送人上車很常見的——后來就取消站臺票了,再也見不著親戚朋友在車上車下話別的場景。
“還是個靠窗的,挺好!”
“包我給你放這了啊,抬頭就能看著。”
“這個你拿出來,里面有點吃的。”
龔雪被照顧的手足無措,她早習慣獨立生活了,很少有這種體驗。尤其隔壁還打趣,說些“姑娘這是你對象啊”“郎才女貌”“大胖小子”之類難懂的話,惹得大家哄笑起來,車廂內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鈴聲響起,陳奇下了車。
“嗚~~~~~~~~”
隨著一聲長鳴,列車咔嚓咔嚓的啟動。
龔雪隔著窗子向他擺手,見他被車窗一點點的略去,直至消失不見,眼睛卻還盯著他在的那個地方,好半天才回過神。
除了離開爸爸媽媽,自己好像第一次又有了離別的心情。
“丫拍的真爛,還名導呢!”
“沒見過這樣的名導,讓我們批評幾句還哭了,丟人!”
“他算什么名導,以前干美術的,第一次導戲。”
北影廠外面的一條街道上,兩男一女,都是二十多歲的青年,邊往廠里走,邊討論的唾沫橫飛。
一位不修邊幅,胡子拉碴的,他叫田壯壯。
一位戴著眼鏡,面部線條硬朗,嗓音粗壯,她叫李韶紅。
一位高大挺拔,五官端正,眼神深邃,散發出一種隨時隨地都會吟詩的氣質,他叫陳楷歌。
這三位,都是廠里的二代子弟,1978年齊齊考入了北電導演系,如今正是放了寒假,成天斗雞走狗,無所事事。
北電作為最高電影學府之一,經常有新片拿來放映,接受學生點評。但這幫人一個個心高氣傲,誰也瞧不上,時常把導演批評的當場飆淚。
他們聊的就是前幾天看的一部片子。
仨人雖說都是子弟,但處處顯露等級,李韶紅的母親只是個副導演,家世最差。陳楷歌的爹陳懷楷,拍戲曲片居多,資歷很老,地位不算高。
田壯壯才是第一名門。
他爹是田方,首任廠長,他母親叫于藍,烈火中永生里的江姐,新中國22大影星,更是兒童電影制片廠的廠長。
陳楷歌再怎么傲,也得溜須著點田壯壯。
仨人進了大門,繼續往里走,忽聽后面嘎吱嘎吱響,緊跟著一個家伙騎著一輛破車,慢慢悠悠的擦身而過。
“這誰啊?看著面生。”李韶紅奇怪。
“廠里招的新人吧?”
“不是,他叫那個那個…”
田壯壯消息最靈通,想了下,道:“哦對,叫陳奇,最近借調過來的。”
“借調?以前哪個制片廠的?”
“不是制片廠,聽說是個賣大碗茶的。”
陳楷歌面若便秘,忍不住爆粗口:“賣大碗茶的也特么能進北影廠?”
“好像寫了個劇本,具體我也不清楚。”
“我們在學校真是山中不知歲月,世界變化真快,什么貓三狗四的都能混進來了?走,看看去,試試他到底幾斤幾兩?”
大導不敢惹田壯壯,還不敢惹一個新人嘛!
人家家世好,有才華,會寫詩,念的京城四中,這叫名校。
對于四中的孩子,大導是這么形容的:“大多為父輩業績感到驕傲,以天生革命者自居,自以為血統高貴、思想純潔,堪當國家大任,熱烈地向往輝煌的業績…”
聽聽,人家從小就是這路人。
78年,他要考的是北大中文系,沒考上,才屈尊去的北電。日后的歲月里,大導始終胸懷激蕩,自戀滿溢。
這會瞧一個破賣大碗茶的,當然不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