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雯心戴上老花鏡,捧著香河肉餅似的劇本,找到新寫的段落。
先看到加了個人物,耿瑩。
耿瑩一個人撐起全家,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女性,但她也有“討厭”的一面,私下勸說周筠離開弟弟,轉頭又跟弟弟說,是周筠主動走的…
“從觀眾的角度,她當然是討厭的,但從她的角度,她沒有做錯。”
施雯心點點頭,這個人物加的不錯,很生動,其實這在后世都是玩爛的套路,根本不稀奇,但千萬別忘了現在的時代背景。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國內電影的人物塑造都非常單一,不是對的就是錯的,不是好的就是壞的,沒有挖掘人性的空間——這要客觀看待,因為革命斗爭不是請客吃飯,需要這樣的作品。
施雯心首先肯定了耿瑩這個角色,接著往后看,看到了那段對話。
她不自覺的扶了扶老花鏡,上身往前傾,反復讀了好幾遍,才抑制不住激動道:“小梁,你也來看看!”
梁曉聲湊了過來,接過劇本。
過了一會,他猛地抬起頭,興奮道:“這段話加的好啊,這個觀點太新奇了!”
“到底寫什么了?”
“給我看看!”
另兩個編輯也過來,讀罷皆道:“哈哈,我就說這小子有想法吧,跟我們上年紀的真不一樣!”
“現在的年輕人不一般啊!”
“你們討論什么呢?”
正此時,江淮延進來了,施雯心笑道:“小陳熬了一宿,把稿子送來了,我們都看過了,你再過目一下?”
“哦?這么快?”
“我忘了告訴他,不用著急,慢慢來就好。”
江淮延隨便拎過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把稿子捋了一遍,最后看:
周筠和耿瑩到了廬山的望江亭。
此亭造于剪刀峽上,三面環山,北面開闊,恰成遙看長江之佳處。
耿瑩道:“你到底要跟我談什么?我告訴你,就算我父親同意了,我仍然沒改變對你的看法,你不用想著說服我。”
周筠道:“瑩姐姐,你為什么對我有這么大的偏見呢?難道我喜歡耿樺就有錯么?”
“你看看,不是我對你有偏見,你張口閉口就是喜歡,就是愛的,也不知道害臊,我們可不像你一樣!”
“…”
周筠沉默了一會,道:“瑩姐姐,我能問伱一件事么?你愛自己的祖國么?”
“這叫什么話,我當然愛祖國了!”
“那你愛自己的爸爸媽媽么?”
“當然了!”
“那你愛自己的弟弟么?”
“當然了!”
“那,你愛自己的愛人么?”
“我…”
耿瑩忽然愣住。
“你覺得它們是一樣的,還是不一樣的呢?它們難道不都是我們最熾熱,最真摯的感情么?
瑩姐姐,我愛我的爸爸媽媽,我愛耿樺,我也愛自己的祖國。
我爸爸經常對我講這里的山河壯美,一草一木,所以我才回來,我不僅要看看廬山,我還要去看看五岳,看看長江長城,看看黃山黃河!
我要去各地轉轉,我還要去天安門!
這也是我的祖國啊!
我愿意留下來,不僅僅是為了耿樺,而是我覺得這片土地充滿了偉大的生命力,我愿意在這里感受新時代的氣息,我愿意奉獻自己的力量,一起建設美好的未來!
瑩姐姐,你告訴我,這難道不都是愛么?!”
江淮延一下站起來了!
他臉上混合著一種震驚與亢奮的奇怪表情,拍案擊節:“膽大包天,精彩至極!”
廬山戀嘛!
當然不能局限于個人的談戀愛,要戀就戀大一些。
常理上,似乎應該是:大愛愛國,小愛愛人。
但好像又不應該分大小,愛就是愛,它是人類最本能,最真摯的一種情感。一個人可以愛另一個人,可以愛自己的親人,也可以愛一個國家,愛一個民族,愛一片偉大的土地!
陳奇把主旋律包裝了一下,變成當下能接受的樣子,但足以讓眾人大呼小叫,頗具石破天驚之感。
“老江,怎么樣,我們是不是開個會?”
“不開了,我去找副…不不,我直接去找汪廠長!”
他一刻都等不及,拿著劇本直奔廠長辦公室。
汪洋正滋溜滋溜喝茶呢,被突然闖入的江淮延嚇了一跳,道:“干什么風風火火的,要打小日本了?”
“現在中日友好,您可別說這話!”
江淮延把劇本一拍,道:“您老不是惜才么?眼前就有一個,這個劇本一定要拍!”
“哦?得你這么看重不容易,你給我講講。”
“好!”
于是乎,江淮延把新改版廬山戀講了一遍,著重強調了那段對話。
“…”
汪洋默默起身,背手踱步。
這個故事的元素太多了,有愛情,有國黨,有美國,還寫了一場吻戲,開什么資本主義玩笑,吻戲!
步步雷區!
現在人最擔心什么呢?
人們最怕的就是風向改變。
汪洋沒有陳奇的先知外掛,他不懂廬山戀一定會成功,但他有魄力,在屋里踱了好幾圈,忽地頓足,大手一揮:“拍!”
“不僅要拍,還要作為廠里的重點影片,出了事我負責!”
“有您這句話就妥了!”
江淮延心潮澎湃,忽然也有一種敢為天下先的觸動,自覺是個烈士,他回到文學部,把劇本一揚:“過了!”
“太好了!”
“絕對能成為一部經典!”
“我們也與有榮焉啊!”
“曉聲,你趕緊去通知一下!”
“好好!”
梁曉聲連忙起身,跑了出去,一路到了招待所,到302房間推門就進,喊道:“小陳,過了!”
“什么過了?”
“劇本過了啊!汪廠長親自發話,拍!”
“呼!”
正準備補覺的陳奇松了口氣,竟然也有點小激動,因為特娘的這個版本不是白嫖,自己可是親手寫了,有付出,就渴望有回報。
“對了,你出來!”
“干什么?”
“你先出來!”
梁曉聲把他叫出去,然后敲了敲隔壁的門,陳懷楷開了門,笑道:“怎么著,我聽你喊呢。”
“是啊,小陳的劇本過了!”
“那好啊!你吆喝一嗓子?”
“成!”
梁曉聲深呼吸,一改往日內斂,操著最大的音量,喊道:“廬山戀,今天過堂了!”
“廬山戀,今天過堂了!”
過堂,本是在公堂受審的意思。
因為北影廠的劇本審查太嚴格,通過極其不易,跟過堂一樣。而每個成功過堂的編劇,都情不自禁的喊上一嗓子,自己不喊,別人也幫他喊,這是共同的喜悅,久而久之成了習慣。
梁曉聲一喊,三樓的人全出來了。
緊跟著,上下樓的人也聽到了。
“恭喜!恭喜!”
“這么年輕啊!”
“聽說是部愛情電影?不容易啊!”
不光是編劇,別的崗位人員也過來套近乎,仿佛一時間,這部電影就變成大家的事情。
這年頭拍電影是計劃經濟,每家電影廠每年有指標,比如北影廠一年拍七八部,偶爾有多的,但大多時候是達不到指標的。
有時候一年才拍兩部、一部。
這涉及到資金、劇本、人員、政策等等。
所以每一部電影立項都來之不易,這也意味著將有一大批人要開工了,誰能參與,誰不能參與,都是暗潮洶涌的事。
廬山戀過了,說明要籌拍了。
導演,演員,幕后…多少人盯著呢!
(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