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媒自誕生那天起,變化的只是形式,本質沒有任何改變。
陳奇寫的這篇小作文,與微博、小紅書、抖音、B站上的UP主并無區別,都是帶節奏、挑撥情緒、吸引流量,進而達到自己的目的。
他走的還是情感類UP主路線,男默女淚那種。
他在小作文里diss了塑料二廠,按照后世的做法,塑料二廠應該公關,補救,搞得好還能由黑轉紅,直播帶貨撈上一筆。
但現在不一樣。
人們沒有相應的思維方式,環境也不允許。
“我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怎么攤上這幾個職工!”
塑料二廠,廠領導拿著報紙,抽的跟隔壁吳老二似的,滿腹委屈。
他確實委屈,按照流程來說,所謂“開會研究”并沒有什么問題,這年頭工人階級是爺爺!屁大點事就處分工人,大家答不答應?這不是自己就能說得算的。
必須得研究。
結果還沒研究出結果,對方不按套路出牌,直接KO了。
“上了報紙就出了名,出了名上級領導就會關注…這下妥了,別說那幾個小子,就連我也沒好果子吃!”
“那我們現在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
廠領導氣呼呼的,道:“我們班子馬上檢討,開會檢討,認真檢討,寫份書面材料交上去,上頭肯定派人來調查。
還有那幾個小子,先暫停工作,待崗等候處分吧!”
說完,廠領導想了想,忽地拿起外套,道:“我親自去一趟,與大柵欄街道好好溝通溝通!”
前門,箭樓東側。
中午時分,十二個茶水青年正在輪班休息,為什么說十二個?因為極個別人,又特娘翹班了。
經過數日鍛煉,他們很快積累了經驗,比如茶水先倒出來,用玻璃片蓋住晾著,這樣茶水是溫的,顧客馬上就能喝,還能防止風沙。
銷量也與日俱增,昨天竟然賣出去三千碗。
“哎呦,累死我了!”
黃占英學著極個別人,把饃掰開夾咸菜,也做了個巨無霸咸菜堡,道:“感覺人越來越多了,忙都忙不過來。”
“是啊,眨眼就中午了…哎,陳奇跑哪兒去了?”
“說肚子疼,在家休息呢。”
“他怎么老肚子疼?”
“偷懶唄!”
黃占英喝了口水,道:“昨天記者來采訪,說今天見報,結果忙的都沒工夫看,下班我非得買一份。”
“嗯嗯,我也想買呢,昨天拍大合照了,我讓我媽看看,省的她成天說我沒出息。”
“也不知道他寫的什么東西,神神秘秘…”
“啊!你們別擠!”
一聲尖叫打斷了她們,黃占英蹭的站起來,以為又有人搞事,但過去一瞧,茶攤前不知何時擠了好些人,男的女的都很年輕,不像來喝茶的,一個個臉上帶著好奇和熱切。
“是這里吧?”
“是這,前門就一家賣茶的!”
“啊,這就是陳奇同志工作的地方?我們合作社是做褥子的,本以為夠辛苦了,沒想到你們條件更簡陋,風吹日曬連個棚子都沒有。”
“…”
黃占英一腦袋問號,喊道:“你們干什么的?不喝茶不要往前擠!”
誰知她這一喊,惹來更大的騷動:“請問陳奇同志在么?”
“我們想見見他!”
“我看了報紙,特意從海淀跑來的!”
“他…他病了,今天請假呢!”
“啊?什么病?嚴不嚴重?怎么突然就病了?他家在哪里,我們能不能探望?”
“是啊是啊,我有一肚子的話想說!”
“不嚴重,他爸爸媽媽在照顧呢,你們去也不合適,我替你們轉達心意…你們特意過來也辛苦了,來,喝碗茶吧!”
黃占英眼珠子一轉,揮了揮手,小伙伴配合默契,咔咔咔開始倒水。
“中國人有句俗話,來都來了!
——愛因斯坦”
來都來了,當然要喝茶水了,喝完也不好意思不給錢,黃占英裝模作樣推推搡搡,勉為其難的收下。本以為就一撥人,沒成想越來越多。
全是找陳奇的。
還有拿著信來的,讓黃占英轉交,她就像個明星經紀人,幫自家主子應付一幫腦殘粉。
“來兩碗!”
“我也來一碗!”
“你們的工作也不容易啊,我們合作社在東城那邊,大家都是革命戰友,互相支持!”
“大家排隊排隊,不要擠!”
本是午休時間,結果忙的焦頭爛額,眾人一邊團團轉,一邊心里癢得不行:下班一定買份報紙看看!
“嚯!”
“又是一麻袋!”
中青報報社,臨近下班時間,編輯又拎著一麻袋信件摔在地上,不可思議道:“現在年輕人太熱情了,今兒剛見報,幾百個人跑過來投信,全是討論那篇文章的!”
“是給我們還是給作者的?”
“都有!”
“讓老盛過來瞧瞧!”
不一會,盛永志過來了,翻了翻隨便抽出一封信,見寫:
“報社的同志,您好:
今天看了貴報登載的人生的路啊,到底該如何走呢一文,深受觸動,忍不住想談談自己的感想,請先原諒我的自不量力。
作者提到要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園,固然很有道理,但我不敢茍同。
我覺得將理想局限于內在的自我充實太過狹小了,我們都是青年人,大好的年紀,應該以實現自身的價值為目標,進而為全社會創造價值,為祖國創造價值…”
“可以啊,青年們都很有想法。”
盛永志點點頭,道:“既然這個話題這么受歡迎,我們不如挑選一些觀點不同的來信,每期登載一部分,讓大家各抒己見,形成討論的范圍。”
“好,我們編輯部也是這個意思!”
“這種氛圍已經好多年沒見到了!”
“正所謂新時代,新氣象!”
一時間,大家歡心雀躍,他們都是知識分子,對剛剛過去的那段歲月最具感慨——其實很多人都有話說,但沒有話語權。
盛永志抱著一摞信回來,吩咐道:“小于,那個茶攤你留意一下,后續可能有領導去視察,到時提醒我。”
“嗯,知道了!”
“那位作者你也跟一下,看看還有什么新聞。”
“好呀!”
于佳佳欣然應允。
“我的兒啊!”
“我才知道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這邊廂,于秀麗下班之后,進門就把大兒子抱住了,哭天抹淚的,陳建軍在一旁也是欣慰又沉重。
陳奇翻了個白眼,他發現老媽有點戲精人格,老爸則是悶騷,自己發了文章,在屋里哭一哭也就算了,干嘛跑到院子里來哭?
不就是為了向鄰居們顯唄顯唄嘛!
效果很好,大家都不做飯了,以他們家房子為核心,圍成一個擁擠的半圈,自己就像個猴兒一樣被圍觀。
“秀麗啊,這是多好的事,別哭了!”
“是啊,你家小子都能在報紙上發表文章了,比我家那個強多了,我家那個昨天摸人家姑娘小手,差點逮進去!”
“哎小陳,你有沒有稿費啊?”
“那記者是怎么采訪的?”
“哎呦,領導會不會來視察啊?”
“我就說吧,這孩子打小寫作文就好,下鄉給耽誤了。”
“…”
聽著鄰居們七嘴八舌的議論,陳奇心如止水,冷漠得就像電車里的乘客,瞎得就像在客廳睡覺的丈夫,聾得就像茶水間里的同事,沒心沒肺得就像帶老師回家給孩子補課的家長…
若是放在別的年輕人身上,可能早飄飄然了。
他心里卻清楚,自己還沒有相應的社會地位,寫了封信而已,都是虛紅,但這也是個好的開始,出名要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