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的茶攤確實很方便群眾,給我來一碗!”
“我是唐山的,你們誰出的主意,真不錯!”
“你們這個合作社不會明天就取締了吧?哎呦,前門人多,有個茶水攤挺好的。”
“這是茉莉花茶吧?我一喝就喝出來了。我教你們一招,提前用大鍋煮一鍋,再倒茶壺里,那爐子保溫用,這樣每天上來就能開張…”
有了打頭的,眾人也不再猶豫。
這年頭往地上吐口痰,都有一幫人圍觀,何況是這種新鮮事?甭管渴不渴都來一碗,畢竟才2分錢,沒人挑剔味道差,但很多人話里話外還是瞧不起合作社這種單位。
無人推舉,但黃占英自然而然成了主心骨,一手端茶,一手收錢,嘴上還得招呼,忙得腳不沾地。
“英子姐!英子姐!”
一個男青年忽地竄過來,道:“一壺已經賣光了,要不要再燒一壺?”
“賣光了?”
黃占英過去看了看,果然已經空了一壺,原本沒抱多大的希望,沒成想這么多人買,忙道:“燒燒,快點燒,別接不上了!”
她吩咐完,又扭頭一瞧,頓時怒從心頭起。
“陳奇!你干嘛呢?”
“怎么了?”
“大家都忙的不可開交,你就在這蹲著?”
“我也在忙啊!”
蹲在一旁,像一條老狗似的陳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道:“我在算些東西,別打擾我。”
“你!!”
黃占英真想踹他一腳,出于革命情分還是保留了,回身招呼顧客。
陳奇繼續蹲著,眼睛卻一眨不眨的盯著過往人流,看經過箭樓的頻次,看人們的穿著,看走路的還是騎車的,甚至是坐小轎車的,看有沒有外國人…
這個茶攤的產權很模糊。
前期湊了40塊錢,大家都拿了點,街道也拿了點,原則上是街道和全體人員共有,但這時候沒有細致規定,默認是屬于街道的。
目前王大媽的說法是,由街道統負盈虧,每人每月發36塊錢工資,甭管賺了還是賠了,收益都得上交街道。
但這種合作社都是賺錢的,統負盈虧容易造成分配不公,情緒不滿,所以明年國家出臺文件,就變成自負盈虧了。
陳奇粗略算了一下,
每人36元工資,共13人,每個月是468塊,加上經營成本,就按最多600塊算。
一碗茶2分錢,賣3萬碗能有600塊錢,合每天1000碗。
拜托!
這是前門!
每天1000碗,瞧不起誰呢?翻幾倍都沒問題。
這個破茶攤大有前景。
陳奇是要跑路的,把黃占英一個人扔在這,難免有點過意不去,所以他琢磨著怎樣把生意變得更好,跑路的時候也能心安理得。
人群來了一撥又一撥,新鮮看不夠。
眨眼到了中午,王大媽見他們越來越熟練,已經回去了。黃占英終于得空休息,拿著兩塊粗糧饃饃過來,席地一坐:“呼!累死我了!”
“辛苦了!這就是午飯啊?”
“不然呢?”
“也太簡陋了!”
陳奇接過一塊饃饃,咬了一口又干又糙,問:“咱不說有魚有肉,連點咸菜都沒有啊?”
“咸菜,我問問…”
黃占英問一個女青年,女青年拿來一小塊咸菜疙瘩,還斜了陳奇一眼,用故意讓他聽到的聲音嘟囔:“大家都在忙呢,極個別人卻偷奸耍滑,當自己是大少爺呀?哼!”
陳奇忍不住樂了,極個別人。
想當年上學的時候,自己就是老師嘴里的“極個別人”,一哥們叫“部分同學”,另一個哥們叫“更有甚者”,還有一個哥們叫“我就不說是誰了,自己心里清楚”,他們號稱學校F4。
陳奇默默的把饃掰開,把咸菜夾進去,自己做了個巨無霸粗糧榨菜堡。
黃占英看著他,道:“我發現點問題哦,你現在對物質享受愈發沉迷,動不動就嫌棄這,嫌棄那,怎么著?你想開汽車、住洋房,搞資本主義復辟啊?”
“我可沒那本事,那都是后人的智慧。”
他趕緊搖頭,問:“你們上午賣多少碗了?”
“沒工夫算呢,反正買賣不錯,我現在可有干勁了…對了,你一會得干活,大家都對你有意見了,不要不團結。”黃占英叮囑道。
“嗯嗯,干活!”
陳奇哼哼哈哈的,啃著巨無霸粗糧榨菜堡,就著高末大碗茶,絕絕子了。
由于太難吃,他啃得很溫柔,比咂姑娘的舌頭還溫柔。
剛吃了一半,忽聽那邊吵嚷起來,黃占英嗖地站起身,第一時間沖過去,只見圍觀人群還是很多,但最前面卻站了幾個輕佻的年輕人在嘻嘻哈哈。
“喲!哪來的盲流啊?”
“什么盲流?尊重點,人家叫個體戶!”
“我聽說個體戶都是監獄放出來的啊?”
“噢喲!”
盲流一詞,早見于50年代的一份文件關于勸止農民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簡而化之,就誕生了這個極具貶義的概念。
黃占英勇敢的擋在前面,沖著對方一個領頭的青年,大聲道:“伱們是干嘛的?不喝茶就走開!”
對方穿著打扮,一瞧就是好崗位養出來的人,怪叫道:“哇,這個女的好兇啊!不愧是干個體戶的!”
“你啥也不懂,人家不是個體戶,叫合作社!”
“哦~~原來叫合作社啊!”
幾個人哄笑起來。
他們陰陽怪氣的嘲諷,圍觀人群竟也發出了笑聲,無一人出來阻止,因為大家都認同這種崗位差距:國營單位是鐵飯碗,集體單位人嫌狗厭,個體戶?對不起,連狗都不如。
你不能保證每個人都善良,何況還有巨大的時代偏見…
小伙伴們受不了,紛紛出聲:“你們太沒有禮貌了!”
“怎么這么說話的?”
“就是,我們也是正當工作!”
“什么正當工作,待業青年嘛!當我們不知道?就是為了安置你們隨便找個活干,原來真有人賣茶水啊!”
“哎?明天不會就把你們取締了吧?卷著鋪蓋滾蛋!”
“那歌怎么唱的來著?”
領頭的青年眉飛色舞,愈發得意的唱了起來:
“阿巴拉古~
阿巴拉古~
哦哦哦…”
這是50年代的一部印度電影流浪者里的插曲,叫拉茲之歌,當時在國內放映過,去年又重映,非常非常轟動。而這首插曲旋律魔性,朗朗上口,傳遍了大街小巷。
許鏡清借鑒了一下,寫出了天竺少女,白展堂在武林外傳里也唱過這玩意。
父母那一輩,基本都聽過。
翻譯過來,就是:“到處流浪…到處流浪…”
這歌一出,團隊里有個小姑娘直接氣哭了,幾個男生臉色鐵青,卻不知道怎么回擊,黃占英更是怒目圓睜,馬上就要掀桌子揍人。
她攥拳頭的手都在抖,剛剛產生的那點成就感,在這番冷嘲熱諷之下煙消云散。
但她氣憤的同時,其實也是自卑的,憑什么我就得來賣大碗茶???
畢竟是個女孩子,五味雜陳的往上翻涌,眼眶一紅,自己強忍著。
“同志,你們是哪個單位的?”
就在此時,從茶攤的角落里忽然傳出一聲詢問,跟著懶趴趴的站起一位年輕人,只見他上前幾步,又問了一句:“你們是哪個單位的?”
“你什么意思?”
領頭的青年梗著脖子反問,見他逼近,更是冷笑:“怎么著,想茬架?”
“茬架?不不,我就是想去找你們領導,當著你們領導的面問問,是不是你們教職工這么歧視勞動人民的?是不是你們教職工不顧團結,對兄弟姐妹冷嘲熱諷,在這有階級優越感?”
“你敢!”
領頭的青年面色一變。
“我哪有你敢啊?”
陳奇往身后一指,道:“你看看啊,我們是大柵欄生產服務合作社的,一共13個人,你罵我們盲流,罵我們是監獄出來的,你知道全城待業青年有多少么?
40萬!
40萬人,你都罵了!
你是這個!”
陳奇比了個大拇指,連珠炮似的道:“報紙上都說了,安置待業青年是國家政策,今年頭等大事。
上到領袖,下到街道干部,勞心勞力,好不容易為大家找了一條出路,怎么著?到頭來還要受你們這幫垃圾歧視,在這陰陽怪氣,冷嘲熱諷?
我們賣茶水怎么了?我們憑自己的勞動換取報酬,我們光榮!
你們歧視賣茶水的,歧視勞動人民,祖上合著是地主啊?還是特么的資本家啊?
舊中國完蛋才多少年?三座大山又回來了?
你們特么的要搞資本主義復辟么!!!”
“你,你,你不要胡說八道!”
對方臉都綠了,小碎步往后退。
陳奇搶先一步,一把薅住他,提高音量:“我們這13個人,沒偷沒搶,一顆紅心向祖國,組織需要我們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結果被你們在這滿嘴噴糞!
我們聽組織的話是聽錯了?我們為人民服務是服務錯了?
我們就特么不該老老實實的,我們就特么該哭著喊著,讓組織給我們安排個好工作?世上哪有這個道理!!
說!你們是哪個單位的!我今天就去你們單位門口貼大字報,我要讓大家都看看…”
陳奇揮舞著手臂,脖子上的青筋都迸出來了,在這一刻張麻子、湯師爺靈魂附體,喊得聲嘶力竭:
“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嘛!!!”
(感謝jamesxu-SBZ的盟,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