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半,陳奇就爬起來了。
外面太吵,都忙忙碌碌的做飯準備上班,根本睡不著。
他摸過自己的尼龍襪子穿上,又把秋褲塞襪子里,這襪子是藍色帶格的,腳后跟那一塊比較突出。結實好洗,顏色鮮艷,有彈性,但不吸汗,容易腳臭。
尤其冬天,把腳拿出來放爐子上烤,滋啦滋啦冒煙。
就這么一雙尼龍襪子,要2-3塊錢,一般人舍不得買。后世棉制品貴,合成纖維便宜,現在正好相反,棉制品便宜,合成纖維的貴。
像大名鼎鼎的“的確良”,其實就是滌綸。
那現在窮苦人穿什么襪子呢?穿布襪,沒彈性,容易滑,所以有兩根系帶,可以綁在小腿上,跟古代人似的。和尚、道士也穿這種布襪。
等過些年,紡織業發展了,尼龍襪子家家戶戶都有,70、80、90人應該都穿過。當時有句順口溜:吊腿褲子小白鞋,尼龍襪子露半截,那是相當哇塞了…
“你在家待著,別惹事!”
“有事就去書店找我!”
吃了早飯,父母上班,于秀麗像叮囑小孩子似的叮囑他,父母眼里的娃永遠長不大,20歲了還被告訴別給生人開門,30歲了還會給你買好吃的…
陳奇繼續當留守兒童。
但他很忙的,關好門,把床鋪下的稿紙翻出來,坐在桌前接著寫,時而對照地理圖冊上的內容。
上輩子在傳媒公司打工,后來創業,長的短的寫過很多東西,筆桿子不弱,而他現在故意寫的弱一點,因為他想白嫖!
這年頭的文化人非常吃香,待遇優渥。
不管小說還是劇本,如果雜志社或者電影廠覺得有潛力,就會邀請作者過去改稿,路費報銷,承包食宿,每天還有生活補貼。
比如余華,他當時還是個懵懂的牙科醫生,投稿給京城文學。
編輯給他打了個長途電話,說你寫的不錯,但結尾不太光明,能不能改得光明一點?余華表示:“只要你給我發表,我從頭到尾都給你光明啊!”
這貨屁顛屁顛的就去了,在雜志社的招待所蹭吃蹭喝,每天還有兩塊錢補貼,整整住了一個月,回家的時候不僅沒缺錢,兜里還多了好幾十塊。
但在陳奇看來,一個月太少了!
他白嫖都是按年算的!
按年算,雜志社困難點,電影廠就沒問題了,那幫編劇常年以電影廠為家,都是白嫖怪。所以陳奇寫的不是小說,是個文學劇本。
寫劇本的稿酬多,比小說多的多——除非是那種長篇小說。
“我不想住胡同!”
“我要住招待所!”
他埋頭為了不倒尿盆而努力,寫著寫著,黃占英的聲音又從外面傳來,還帶了點哭腔:“陳奇你在么?”
“在呢在呢!”
“喲,這是怎么了?”
他開門一瞧,這姑娘面帶淚痕,神情郁郁,連忙讓進屋,問:“發生什么事了?”
“昨天王大媽也來我們家了,說賣茶水的事,我爸媽竟然答應了!”
“為什么答應啊?”
“他倆在同一個單位,只有一個接班名額,早就決定給我弟了。我弟中學剛畢業,沒考上學,也在家待業呢…嗚嗚,我不想去賣茶水…”
黃占英抹著眼睛,也不知為了賣茶水哭,還是為了爹媽偏心哭。
陳奇的共情能力比較弱,無法感同身受,但他該正經的時候從不流氓,該流氓的時候從不正經,道:“這么說你要去賣茶水了?”
“嗯!”
“太好了,我也去!”
他表現得很歡喜,道:“我正擔驚受怕呢,我自己一個人怎么辦啊,有你在就不怕了,你打架都比我厲害。”
“瞧你說的,你還是男的呢!”
黃占英撇嘴。
“我身子弱啊,誰像你跟張飛似的?其實我挺看好伱做這份工作的,你性格爽朗大氣,有頭腦,插隊的時候就是知青領袖,只可惜沒啥發揮的空間。
現在搞合作社,我覺得你比誰都合適,這才是廣闊天地大有可為,我絕對支持你!”
有的人喜歡依賴別人,有的人喜歡被依賴。
黃占英是后者,她被夸的有點不好意思,道:“可是,可是我們就賣個茶水呀,能有什么作為?”
“這里頭大有文章!”
陳奇起身向外看了看,免得隔墻有耳,小聲道:“王大媽說區里有8萬待業青年,對吧?”
“對,那怎么了?”
“你知道如果這8萬人不能就業,會有多大的社會隱患么?”
“呃…”
黃占英想了想,道:“這點我能懂,政府對就業很重視。”
“何止是重視,簡直是頭等大事!我跟你講,政策這東西吧很靈活的,它可以隨著大局的需要而轉變風向,政府為了安置就業,已經放開了很多限制。
你不要以為賣茶水就是賣茶水,比如說,咱們再賣點瓜子行不行?再來點鹽蠶豆呢?再添幾把椅子讓客人休息休息行不行?甚至弄點表演節目,租個屋子,開個正式的店鋪呢?
或者眼光再放大一點,廣東設立蛇口工業區了,中美建交了,外來品會源源不斷的涌進來,我們能不能弄點貨回來賣呢?”
黃占英倒吸一口涼氣,嚇道:“那不是投機倒把嘛!”
“誒,記住我剛才說的,在大局面前可以適當的妥協,當然你別搞得太夸張,小小的弄一下,上頭也就睜一眼閉一眼。
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擺正心態,別認為賣茶水很丟人,任他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好家伙,這些東西你怎么知道的?”
“閑書看的,我也是略懂。”
“我雖然不能完全明白,但我覺得很厲害。”
黃占英很走運,她吃到了陳奇穿來后畫的第一張大餅,自發的營造了一種創業者心態,激動道:“以后你多跟我講講,陳奇同志,我太想進步了!”
陳建軍和于秀麗為了兒子的工作,一直在找門路。
怎奈就業形勢嚴峻,好崗位早被預定了,中等的他們也不夠格,差等的都得搶破頭,最后剩下的那些還不如賣茶水呢。
頗有一種985碩士月薪5000的卷生卷死既視感。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不管怎么說,各家有各家的難處,僅僅兩天過后,王大媽承包的13個待業青年全部答應去賣茶水。
崇文區的其他街道也陸續成立合作社,有打竹簾的、磨刀剪的、刻寫的、手織毛衣的、油漆門窗的等等,應有盡有,一如之前的任何一場號召,如火如荼的開展起來。
而街頭巷尾也出現了少量的個體戶,他們沒有執照,不被公開承認,像陰溝里的老鼠窺視著這場改革大潮。
(文章里插了個圖片,收集一下意見,是否影響正常閱讀?
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