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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祝福與詛咒

  此刻,真正構成時墟、奠定魔境、扭曲現實的核心…就在季覺面前顯現。

  起因,是無法得到救贖的不死之癥,作為基礎的,是無數永世煎熬的絕望患者,最終犧牲所有、愿所成就的,是直至死亡降臨依舊未曾放棄的一心救贖。

  無能為力的醫生們傾盡了所有,不惜犧牲靈魂,最后向著世界所獻上的禱告與祈愿。

  迎來升變。

  縱使失去所有,只此一心尚存,就絕不舍棄患者,絕不辜負誓言,絕不容許,毒害污染之物繼續存在于這個世界之上!

  即便即將擴散毒害和污染的東西,變成了自己。

  那樣的決絕的神情,就在季覺的眼前。

  季覺呆滯著,說不出話。

  醫生的表情抽搐一下,沐浴著血色的雨,就像是在哭,又仿佛,狼狽一笑。

  “我不是個好醫生。”

  他的嘴唇顫抖著,疲憊呢喃:“我、我想不起來了…好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我是誰,大家,大家都怎么了…”

  “他們病了,所有人都病了,我也病了。”

  “我不知道怎么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救他們…都是,我的錯…”

  “大家,都變成什么樣子了?”

  他努力的抬起頭來,想要,環顧四周,卻找不到任何救贖和痊愈的身影,只有哀嚎、肉瘤,血雨落下,淹沒漸漸坍塌和湮滅的醫院。

  于是,他漸漸恍悟:“到最后,我一個人都沒有能救得了啊。”

  有崩裂的聲音傳來,自天穹之上。

  又仿佛,來自他的身體的裂口中。

  瑩瑩的光芒顯現了,纏繞在了化為利刃的邪愚之髓之上,就像是用自己的血去洗去污染的毒,漸漸滲入其中。

  再然后,他終于,松開了雙手。

  看向眼前的年輕人。

  “住院醫的最后的培訓,已經結束啦。”

  醫生的身影閃爍著,仿佛要隨著世界一同崩裂,但他卻毫不在意,只是抬起手來了,從脖子上摘下了自己的工牌。

  小心翼翼的捧起,戴在了季覺的脖子上,認真,又仔細,為他撫平了衣領之上的一絲褶皺。

  “我不知道你是誰…可我知道,你說的,都是真的…我知道…”

  蒼老的醫生最后一笑。

  望著自己帶過的,最好的新人,告訴他:

  “一定要做個好醫生啊…”

  那一瞬間,季覺在呆滯中,下意識的伸手,就像是想要挽留下那消散的幻影。

  可明明能夠塑造出世間一切美好的雙手,卻什么都沒有能夠留下來,又一次的,抓了個空。

  只有飛散的光芒,從他的指尖溢出,搖曳著,飛向了天上。

  在恍惚里,好像有人笑起來了。

  最后伸出手來。

  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季覺沉默著,低下頭,看到胸前懸掛著的工牌,還有手中,那一把鋒銳如利刃的古怪遺骨,當血色和漆黑蛻盡之后,便仿佛水晶一般,煥發出晶瑩的光。

  引以為傲的身份,用以救贖病患的工具。

  他們將自己僅有的寶物,全部都交托到了自己的手中。

  可是,何必呢?

  “我都是騙你的啊。”季覺輕聲呢喃。

  就是隨口一說,裝模作樣的講一講,就好像感同身受,悲天憫人的救贖者一般,裝的像模像樣。

  被騙到了吧?!

  這都是演技,我四歲的時候就會裝哭騙零花錢了。

  誰當真誰才是傻子。

  可每一次,都屢試不爽,總會有一個人無可奈何的笑著,牽著他的手,帶他走向商店里閃亮亮的櫥窗。

  那時候天空是蔚藍的,樹蔭下吹來夏天的風,陽光照耀在大地上,一切都美好的像是童話一樣。

  他閉上了眼睛,無聲的罵了一句。

  再罵了一句。

  直到,聽見了從遠處踉蹌而來的腳步聲。

  “童畫。”

  在廢墟上,踉蹌向前的童畫微微一愣,抬頭看向了那個佇立在血雨之中的背影,聽見了他的聲音:

  “去做好隔離和防護準備。”

  “啊?”

  童畫茫然。

  “我沒說清楚嗎?”

  季覺回過頭來了,胸牌飄揚在白衣之上,再度重復:“別傻愣著,也不要讓患者再等了…他們不是騙子,我也不是!”

  他說,“準備手術。”

  那一瞬間,所有的哀嚎自血雨中,戛然而止,那漸漸消散的雨水之后,仿佛有什么模糊的影子浮現了。

  瀕臨崩潰的時墟,仿佛再一次的找到了支柱。

  茍延殘喘,拒絕著滅亡!

  一切都還未曾結束。

  還有醫生在這里!.

  十分鐘后,手術室里的推車從廢墟中翻出,送到了季覺的面前,諸多工具齊備。

  廢墟中最平整的地方,變成了手術臺,干癟龐大如車的巨大肉瘤,已經被推到了客串無菌布的防塵布上面。

  一張張起伏的面孔上,空洞的眼瞳流著眼淚,怔怔的看著眼前的醫生,醫生們。

  嘴唇無聲的開闔。

  就連祈禱和呼喚,都沒有了力氣。

  “就當你們術前準備完成了吧。”

  季覺伸出手,撫摸著他們的面孔:“配合一點,大家都是第一次,我第一次做醫生,你們也會第一次被治愈,第一次死掉的。”

  他說,“我保證。”

  或許,自己這輩子都做不了什么好醫生了。

  季覺對此心知肚明。

  缺乏耐心和所謂的慈愛,對蠢貨和愚人不屑一顧,看到那些自己找的麻煩就會忍不住皺眉頭,不可能一次又一次無休止的去給病人伸出援助之手。

  看到自尋死路的家伙,還會站在旁邊冷笑著看熱鬧。渾身上下擅長的,唯一和醫生搭邊的,只有‘沒救了’、‘等死吧’還有‘告辭’。

  莫名其妙的來跟人說什么一定要做個好醫生?

  這種遺言跟詛咒有什么區別啊?!

  勸人學醫會天打雷劈的!

  況且,自己一帆風順的走在工匠之路上呢,將來能力、權力和財產揮揮手就有,前程遠大的要命。

  別特么亂七八糟的修改別人的人生計劃好不好?

  所以,就當做…偶爾,客串一下吧。

  你們最好別奢求太多。

  “渴求死亡,對嗎?”

  季覺握緊了遺骨之刀,“由你們所孕育而出的這一精髓,正同你們的愿望所恰當。”

  否定希望的絕望和否定生命之后渴求死亡,再施以醫生們最后的仁慈,最后所顯現的,是這宛如琉璃一般澄澈的鋒刃。

  仿佛隱隱有血絲流轉其上,就在非攻的催化之下,骨骼崩裂一片,又一片,自解離術的拆解之后化為飛灰。

  毫不猶豫的摘去諸多精髓,奢侈的靡費著這一份原本有無窮可能的力量。

  并未曾有任何的困難,甚至就好像它本身都在配合著季覺的練成一般,毫無滯澀,行云流水。

  到最后,顯現在季覺手中的,是一柄只有四十余厘米的微彎骨刀,仿佛手術刀一般的形制,卻比尋常的型號還要更加夸張。

  澄澈透明的隱約鋒刃延伸其上,瑰麗如幻夢。

  恰似救贖之夢本身。

  自抬起刀的那一瞬間,季覺卻不由得回憶起曾經和葉教授的對話。

  “老師,妙手天成和精神第一性互相配合的話,真的能夠摘除靈魂嗎?”

  當時,葉教授告訴他:“理論上存在可能。”

  現在,他卻還想要再問一句:“錢主任,醫生真的能夠拯救患者么?”

  只可惜,無人回應。

  可冥冥之中,卻仿佛傳來了斬釘截鐵回答。

  告訴他——

  ——絕對!

  醫生能拯救患者,醫生將拯救患者。

  這一次,醫生,絕對會拯救患者!

  那一瞬間,季覺抬起頭來了。

  看向崩裂的天穹,自天穹之上,仿佛有隱隱的幻影浮現,如此飄忽,就好像海市蜃樓…好像是一座蒼白的建筑,如此龐大,仿佛充斥了整個天穹。

  明明沐浴著無窮的光,可是卻未曾有任何溫柔和慈悲。

  生命盡頭的極樂之園,否定生命和死亡本身的大孽·白館,于此顯現。

  漠然的俯瞰。

  嘲弄著不自量力的挑戰者,挑戰者們!

  于是,那一瞬間,季覺毫不猶豫的向著眼前的病人劃下第一刀。

  醫生,開始了手術!

麻醉,省略消毒,省略  病情的狀況和分析,省略!

  由防護嚴密的童畫提供探測和讀取,季覺揮刀,剖開了面前的血肉…

  醫生將拯救患者,醫生,將會全力以赴的,殺死患者!

  瞬息間,血色噴涌如瀑布,無數蠕動的器官和肢體自裂口之中像是瀑布一般溢出,擴散,蠕動哀嚎。

  干癟的肉瘤之內,此刻居然還有無數肉芽再度生長,只是短暫的衰微無法扼殺畸變的生命,不死之癥依舊猖獗。

  季覺大可以故技重施,將自己嫁接其中,然后通過腕表的力量將污染和孽變盡數抽干,可代價是,除了自身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徹底銷毀。連帶著病人的意識和靈魂將永遠和孽變混合在一處,被抽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再無法解脫。

  可現在,他要做的,是將他們早已經融入血肉之中的意識和靈魂,徹底的和這一具不死之軀分割開來!

  沒錯,就像是葉教授所要求的那樣。

  將靈智自形骸之中摘出!

  不必投鼠忌器和小心翼翼,也不必瞻前顧后…這一次,自非攻之手的揮灑之下,彌漫的血肉輕而易舉的被捋順,再然后,手中的骨刀斬落。

  那澄澈透明的鋒刃好像介于虛實之間一般,同時的分割著混雜在一處的肉體和靈魂。希望燃盡的絕望和生命所渴求的死亡被慈悲所調和在了一處,游刃有余的分割著兩者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

  而更重要的,是某種從本能之中浮現的指引。

  “向內三分,摘除腫瘤之后,從側方動刀。”

  “骨質增生物和器官不是重點,放在一邊,不必理會”。

  “這一塊的神經和淋巴還有內臟攪在一起了,暫時封閉起來,切除之后再生的組織會更混亂。”

  “比起紊亂的血肉,靈魂之間的混雜才是重點。”

  在動刀的一瞬,仿佛就有幻覺一般的聲音從心中響起了,融入本能一般,予以指導,或是熟悉,或是陌生,但仿佛好像都曾經有所聽聞。

  自醫院的會議室里…

  短暫的恍惚里,季覺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對面,空空蕩蕩的空氣之中,仿佛有幻影顯現了,醫生們看著他,微笑著,予以指導和鼓勵。

  以手術刀為媒介,這一份學識和經驗導入季覺的動作之中,毫無滯澀和停頓。

  哀嚎聲有那么一瞬間,短暫停滯。

  突如其來的死寂之中,季覺的雙手沒入了混亂的血肉之中,骨刀游走,行云流水的摘除一切附著的黏連,拆分溶解靈魂之間的界限。

  而另一只纏繞著非攻矩陣的手掌,伸出,死死的握緊了,不容許那渺小的靈魂和意識從指尖溜走。

  這一次,他終于抓住了。

  “給我,出來!”

  血色噴涌,殘肢蠕動。

  精神第一性和妙手天成之間的完美無缺的聯動,令血肉之軀,作用于靈魂之上。封鎖、分割、然后重新構成。

  只是剎那間,他終于握緊了這無數亂麻之中至關重要的一根。

  拽出!

  刺耳的啼哭聲響起,就在季覺的手中!

  小小的血肉蠕動著,拖曳著一根腐爛的臍帶,從肉瘤之中徹底摘出。未曾能夠發育完成的四肢抽搐著,模糊的面孔之上,終于流下了第一滴誕生以來的眼淚。

  嬰兒。

  “沒想到,到現在,還在干婦產科的活兒啊。”

  季覺自嘲一笑,伸手,小心翼翼的為它擦去了臉上變質的羊水,啼哭聲越發高亢,孩子在貪婪的呼吸著,吶喊,流淚。

  烏溜溜的眼珠子,用盡全力的移動著,最后看向了季覺。

  嘴唇開闔了一瞬。

  就好像在道謝一般的,釋懷的微笑。

  然后,迅速的凋零,崩裂,化為飛灰,吹向了遠方。

  只留下一塊異化的干癟血肉,被季覺丟進垃圾桶里。

  他誕生了,他又迎來了死亡。

  而一線靈質之光從白館的污染之中掙脫,自由的翱翔,去往了惡孽去不了的地方。

  “1號患者,治愈。”

  季覺輕聲呢喃,自言自語著,耳邊的幻覺中仿佛聽見了狂喜的歡呼和吶喊,那些寄托在手術刀之上的祝愿煥發光芒,越發耀眼!

  天穹之上,裂隙再現一道,交錯著,仿佛欄桿一般,令白館的投影越發飄忽和遙遠。

  而另外一側的天穹之上,卻有大象無形的升騰之物緩緩顯現,自呼喚中,俯瞰。再然后,飄搖如星火一般的星辰隱隱匯聚一處,宛如天爐之薪無聲而燃…而另一側,滯腐之爐中的眼眸之火隱隱燃燒。

  而就在大地之上,手術還在繼續。

  一切,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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