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黯淡的燈光閃爍,照亮血漬。
“真罕見啊。”
嬉笑的聲音從謝嵐的領子下面傳來:“居然沒有悄悄下手?”
一只鬼頭鬼腦的老鼠從他領子里鉆出來,嘿嘿一笑:“一個童家就把你嚇成這樣?”
“素材已經夠用了,別做得不償失的事情。”謝嵐背手走在前面:“況且,遇到預先有所防備的對手,毒和咒的效果都要打折扣,何必呢?
讓他去跟那幫化邪教團的人斗吧,我以后還要在崖城里混呢,何必跟安全局和童家過不去?”
他停頓了一下,笑容古怪起來,回頭看了一眼:
“不過,他一定很遺憾吧。”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啊。”
電梯打開之后,季覺終究還是感慨一聲,滿心警惕:他還能不知道謝嵐?
他就算不知道謝嵐,還不知道自己么…半天都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實際上還不知道怎么偷偷惦記著自己這點東西呢!
況且,天材地寶,有德者居之好吧!
那么多活的天選者啊,這要是拿解離術過一遍,光是矩陣就能漲多少經驗條啊,更不要說材料了。
這得多大一筆收獲?
可惜了,明珠暗投…
回頭悄悄給安全局寫信舉報他!
正如同季覺最后的試探邀請一樣,對話之間對方也在不斷的試探季覺他們的情報——如今看來,對方比自己早來那么久,恐怕早早就知道住院樓內的狀況了。
最后看似好心的勸告,還在試探自己是否知情。
暗搓搓的煽動季覺他們去踩坑。
至于理由…忙著做研究恐怕只是托詞,或者一部分原因,但歸根結底,還是九孽所遺留的不死之癥吧?
他一個渦系,腦子有坑才往住院樓里跑。
就好像大群遇到狂屠,往往心平氣和、修身養性,眼神能清澈到賽過大學生;余燼遇到滯腐熔爐的痕跡早八百里都繞著走一樣…
送菜上門也不是這么玩的。
“看來不能指望對方能出多大力了。”
季覺嘆了口氣,打消了原本的想法,不過,必要的時候…大家都要糟糕的話,為什么不把對方順手拉下水呢?
陰暗的小心思滴溜溜的亂轉時,聽見旁邊童畫的嘆息,憂心忡忡:“如果那幫襲擊我們的家伙真的是化邪教團的話,恐怕就糟糕了。
如果時墟在崖城崩潰了的話,后果難料。”
“別急,這不是還有活著的么?”
季覺最后低頭,看向了小推車最下面,那塞成一團不斷哆嗦著吐白沫的天選者。
還有氣兒呢。
命真硬。
可惜…
季覺彈了彈手指,憐憫感慨:運氣是真的不太好啊。
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噩夢,或者是好夢,都難以言說。
前所未有的激烈亢奮和未曾有過的深厚困倦不斷的在大腦之中交替,昏沉和昏沉之間的痛苦折磨和仿佛靈魂飛升一般的快樂和興奮輪轉而來,到最后就變成了從未曾體驗的絕望感受。
意志和理智已經自擴散的激素里潰散開來了。
變成一團爛泥。
而等孔葉白終于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就看到了陌生的天花板,遍布血痕,一條條猩紅的靈質回路彼此交錯,密密麻麻的覆蓋了地板、墻壁和吊頂每一寸空間,空氣中充斥著刺鼻的血腥,墻壁之后傳來一陣陣刺耳的哀嚎和恐懼尖叫。
就像是,來到了地獄。
當潰散的意識勉強的再度重合時,他就看到了一張染滿鮮血的面孔,帶著微笑。
“唔?你醒啦?”
辦公桌拼成的操作臺上,季覺還在忙碌,抬起手,擦了擦額頭上的血和汗,向著他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這邊還在忙,等會兒就輪到你了,麻煩等一下哦。”
他的眼瞳顫抖著,努力的瞪大眼睛,看向桌子上。
那一具已經被拆成粉碎的尸體,乃至,被丟在旁邊的頭顱,那一張熟悉的面孔,赫然是不久之前還和他結伴而來的王西敏!
而現在,就當著他的面,死去的隊友被抽盡了鮮血儲存,抽光了靈質化為灰燼,就連殘破的矩陣都被徹底瓦解,當著他的面,挫骨揚灰。
可偏偏,做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還自始至終的微笑著,抬頭看過來時,柔聲細語的勸導:“糯米吃多了不消化啊,伱們得少吃點,不好收拾。”
“救、救命啊…”
孔葉白劇烈的顫抖著,掙扎,可是卻掙不開身上的鐐銬。他被吊在墻上,昏沉之中,無法調動靈質,就連矩陣也被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腳,毫無反應。
他只能本能的尖叫,吶喊。
可很快,他就喊不出聲音來了。
“噓!”
季覺抬起了一根手指,“工作時間,保持安靜。”
流動的水銀就仿佛活物一般,順著雙腿爬上來,帶著冰冷粘稠的感覺,鉆入口鼻之中,堵死了一切呼喊。
卻偏偏,強迫著他睜大眼睛,看清楚自己的隊友是如何被抽干所有的價值之后,就連骨頭和血肉都不放過,丟進盆里喂給了鬼胎。
而一張辦公椅,終于在刺耳的聲音里,拖到了他的面前。
季覺坐好了,端詳著他,許久,拍了拍手。
“第一次問話,我也沒什么經驗。”
季覺托著下巴,提議道:“咱們先從最簡單的開始,怎么樣?”
說著,他問道:“你們一共多少人?”
水銀蠕動著打開了一條縫隙,讓他,終于能夠呼吸。他劇烈的嗆咳著,眼淚和鼻涕都涌了出來。
“我、我不知道啊…大哥,求求你,放過我吧,我…”
“說謊。”
季覺嘆息,失望的搖頭:“第一次說謊,你可能有點不習慣,還是應該先練習一下的…沒關系,我們可以增進了解。
就先從你的胰腺開始吧。”
說著,他拿起了旁邊小車上的手術刀,行云流水的在他的肚子上剖了一個小口,金屬的冰冷觸感在掙扎慘叫里沒入腹中,很快,止血鉗上,一個血粼粼的東西就出現在他眼前。
“你看,這就是你的胰腺,胰腺癌是一種致命且痛苦的病癥,致死率百分之百,更可怕的是,在死之前,人還會受盡折磨。
但是你從今往后就不用擔心啦!”
季覺眉飛色舞:“你看我對你好不好?”
“唔!!!唔!!!!”
眼看著逼近的器官,孔葉白卻絲毫感受不到同出一體的親近,反而瞪大眼睛,驚恐的向后仰,可卻沒用,被塞進了他的嘴里,滑入喉嚨。
“吃什么補什么,多補補。”季覺安慰:“放心,在這個時墟里,失去血肉和器官也是不會死的,咱們還能玩很久呢,你也先冷靜冷靜。”
他提議道:“咱們就從最簡單的開始,怎么樣?姓名?”
孔葉白的表情不斷抽搐著,努力克制著咒罵和哀嚎的沖動,最后,顫聲回答:“…李、李春長。”
季覺的眉頭挑起:“真奇怪啊,你隊友臨死之前喊的老孔是誰呢?難道沒這個人么?你有沒有什么印象?”
“我、我不知…啊啊啊啊!!!”
“這一次,是肝臟。”
季覺的手指從傷口劃過,好心幫他止了血,提起來,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應該少喝點酒,這都脆成什么樣了?
來,補補。”
旁邊隱著身客串測謊儀的童畫已經向后再挪了一步,生怕血濺在自己身上,另一方面是季覺這狗東西入戲之后,妖氣他媽的越來越重了,該不會是解放本性了吧臥槽?
這破崖城什么風水啊,能養出你這種潛在的變態連環殺手…
很明顯,吃什么補什么是有用的。
補過肝之后,降了肝火的孔葉白接下來就配合多了。
什么姓名年齡性別,全部交代的一清二楚,搞的原本還想要幫他變個性的季覺都遺憾了起來,一點鐵骨硬漢的風度都沒有。
不過,似乎也很合理,這年頭鐵骨錚錚的硬漢誰特么淪落到去化邪教團這種糞坑里混啊。
開了個好頭兒之后,都不用季覺再問,他自己就開始行云流水的交代了起來。
孔葉白,男,四十一歲,聯邦人,熵系天選者。
為了尋求治療自身的病癥,加入了化邪教團已經有四年了,這一次進入時墟,也是為了執行教團的使命,獲取不死之癥的活體標本,并在崖城引爆時墟。
他跟著主祭,一行九人,進入時墟以來,便想方設法的靠近不死之癥的隔離區。在長時間以來的努力中,主祭已經深入了住院樓,不知道做什么,而他們則作為支援和耳目留在主治大樓里,一方面勸誘外來的天選者加入,為主祭提供材料,一方面則鏟除有可能干涉計劃的禍患。
大家彼此之間分工明確,斗志昂揚的往死路上狂奔。
可謂其樂融融。
他當然知道自己多半沒有好下場,但早已經沒得選了。
與其脫離教團等死,不如賭一把等時墟爆開之后,教團安排妥善,到時候他們能從海州跑得掉…
作為追隨九孽,膜拜毀滅和混沌的教團,化邪教團這名字單獨提出來可以說迎風臭十里。
龍祭會雖然追逐化龍之術和孽物之變,但人家是走高端路線的,就算天天搞事也搞不了多少,大多打的都還算高端局。
可化邪教團卻最喜歡偽裝成其他教派和組織在暗地里傳教,煽動孽物崇拜或者腐蝕上善根基。
因其隱秘性和偽裝,往往等當地的機構找上門去的時候,就已經字面意義上的收割完信徒之后卷鋪蓋跑路了。
而之所以能在這么多年的圍追堵截、人人喊打的狀況里還能混的如魚得水,除了背后疑似有天人和漩渦之下的某些鬼東西撐腰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化邪教團有一門可以說獨一無二的技術。
——他們能夠將天選者身上的孽變癥狀減輕。
重癥變輕癥,輕癥變無癥。
這是如今所有正規醫療都絕對無法完成的效果。
有用,好用,且見效快,至于副作用和代價…大家都淪落到去和化邪教團合作了,哪里還會擔心這玩意兒。
基本上,每一個在勸誘之下選擇了化邪治療的人,最后都加入了化邪教團里,甚至成為了骨干和中堅。
就如同如今的孔葉白。
早在四年前,他身上就出現了熵系孽化的副作用——元素化了,要是沒有化邪教團的話,他可能早就拉線爆了,哪里還能現在活蹦亂跳的繼續當狗腿子?
“不過,按道理來說,泉城遺跡如今被圍的里三圈外三圈,蒼蠅都飛不出去…你們是怎么進去的?”
季覺敏銳的察覺到了問題所在,再問:“難道說,進去的僅僅只有你們一隊人么?”
“我…我…”
這一次,原本知無不言的孔葉白卻猶豫了起來,吭哧著,神情抽搐:“饒命,大哥,饒命啊,爹,你是我親爹…如果我說了的話,主祭肯定…”
“真奇怪啊。”
季覺疑惑的嘆息,低頭,看了一眼遍布血腥的雙手,滿懷疑惑:“你害怕一個救不了你的主祭,難道就不害怕我嗎?”
他好奇的問:“難道是因為我看上去比你們主祭更善良一些?”
“他、他…我…我…”
孔葉白的表情抽搐,涕淚橫流,無可奈何的張嘴,展示著那個烙印在上顎之上的徽記,那是心樞所上的鎖。
一旦涉及根本關隘的消息,別說張嘴,就連這樣的想法都無法產生。
倘若強行撬開,恐怕直接就變成白癡了。
“嘖…”
季覺的神情越發陰沉——擱這兒跟你余燼大爹玩拘束PLAY呢?問過我萬能的非攻了嗎?
可就在沉吟之中,門外卻傳來了異響,令季覺的神情仿佛錯愕一瞬。
旋即,越發陰沉。
只是揮手,便解開了孔葉白身上的鐐銬,再然后,就強行給他披上了白大褂,將躍躍欲試的饑渴鬼胎塞進了他懷里:
“患者向醫生出手是不受限制的,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你心里有數。”
話音未落,推門的聲音響起。
再然后,那一隙之后,顯現出一張遍布縫合痕跡的笑臉,遍布血絲的漆黑眼瞳從室內掃過:“這么晚了,不休息,吵吵鬧鬧做什么呢?
嗯?他怎么在這里?
孔葉白的心臟狂跳,此刻看著往日那一張猙獰冷酷的表情時,便全無了恐懼,反而有仿佛見了親人一般,幾乎快要熱淚盈眶:
“我…我…”
“哦,他來幫忙的。”季覺搶斷了他的話,回頭,向著他微微一笑:“怕我們沒有照顧嬰幼兒的經驗,熱心助力,是吧?”
在他懷里,嬰兒恰到好處的爬到了他的脖子上,鋒銳的大嘴掛在了脖子前面,躍躍欲試。
令他的眼淚真的快掉下來了。
“是…是這樣的…”
“同事相親相愛,真好啊,真好啊。”
錢主任拍手贊嘆,旋即吩咐道:“不過,不要耽擱正事,該查房了。”
“這會兒?”季覺遲疑。
“是的,病患不等人,就現在吧。”
錢主任斷然的點頭,不允許絲毫的遲滯和借口。
孔葉白頓時僵硬的低下頭,掩飾著狂喜的神情,只看到季覺冷冷的回頭看了自己一眼,示意他乖乖等著,之后,便站起身來。
“…好的。”
他跟著錢主任一同,推門而去。
漫長的死寂里,整個辦公室里,居然就只剩下孔葉白一個人,還有一只滿地亂爬的鬼胎怪物…
他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的左顧右盼,生怕這是什么陷阱。
可體內傳來的陣陣劇痛和焦慮,已經無法再忍耐下去了,下意識的就想要起身,靠近大門。但還沒有走進,就看到鬼胎猛然警覺,詭異的笑容和猙獰面孔向著他看了過來。
令他心中一陣冰冷。
此刻的他失去了矩陣和賜福的感應,也沒有靈質催動能力,根本不是這一只怪物的對手。可在昏沉之中,他心思電轉,卻忽然想起這鬼東西啃噬自己隊友尸骨時候的貪婪來。
回頭,看向手術工具車的時候,表情抽搐了一下,再一下。
終究,還是鼓起勇氣,從里面,抽出了一把斷骨的鋸子。
咬牙。
他的神情先是扭曲,又是痙攣,幾乎無法克制慘叫,但還殘留在體內的麻藥卻一定程度的麻痹了痛覺,到最后,他的面孔徹底失去血色,一片慘白。
半截胳膊,就已經掉在了桌子上。
就這樣,試探性的拿起自己的肢體,向著鬼胎晃了晃,察覺到那貪婪饑渴的目光之后,孔葉白就再忍不住笑起來了。
慘笑。
忽然,將半截斷臂丟向了身后,趁著鬼胎飛撲而上的時候,咬牙起身,奪門而出。
狂奔著,消失在黑暗里。
只剩下仿佛哽咽一般的喘息聲,回蕩在哀嚎中。
逃,逃,逃!
快跑!
孔葉白從沒有跑的這么快過,甚至顧不上和那些圍繞過來的饑渴患者糾纏,踉蹌的撞開樓梯走廊的的門,一路向上,就像是逃出地獄。
一直跑到五樓時候,才忍不住,終于松了口氣。
腳步越來越踉蹌。
眼前陣陣昏沉。
可他不敢停下,像是野獸一樣,在地上蠕動著,爬行,慘叫呼喊。
“老孔?”
辦公室里,好像有人聽見了外面的凄厲哀嚎,出門查看,看清他的臉,頓時愣在原地,趕忙將他扶起,帶進辦公室里。
黯淡的燈光下,同伴們頓時圍攏過來,看到他的慘狀,震驚失聲。
“怎么變成這個樣子?”
“你一個人回來的?西敏和老修呢?”
“快,快,聯系主祭…”孔葉白顧不得吃藥,死死的拽著同伴的手:“我要聯系主祭!立刻!快點!”
那個不知道從哪兒跑出來的怪物,已經快要把教團大計給全部挖出來了!
必須,不惜代價的,鏟除!
空空蕩蕩的辦公室里,門再度推開。
“果然,跑了嗎?”
收到消息的季覺匆匆歸來,只看到了空空蕩蕩的辦公室。
角落里的椅子上,童畫終于顯現出身影來,旁邊觀看了全程之后,神情已經麻木了:“是啊,和你預料的一模一樣。”
甚至就連剁手的環節都差不多。
“那就收拾一下吧。”季覺挽起袖子來,開始整理亂七八糟的辦公室:“東西東一堆西一堆的亂放,看著心煩。”
“嗯?”童畫疑惑,“這時候你不趕快跟上去查明白對方的老巢么?”
可就算嘴上說著,身體還是老老實實的起身勤快收拾起來,反正跟在這家伙旁邊,大腦感覺都快退化了。
“這幾個瓶子是干什么用的?這么放在這里?”她看向桌子上那一堆塑料罐子和容器,沒注意什么時候擺上去的。
“用完了,沒用了,丟吧。”
季覺看了一眼,無所謂的擺手:“不過小心一點,帶上手套,硝酸和濃硫酸對人是有腐蝕的,旁邊的鉛盒里原本裝的是醫院做CT的放射物,空彈頭…嗯,空彈頭就是空彈頭,放那兒就行。”
“哦。”
童畫應了一聲,拿起盒子來,忽然感覺到好像哪里不太對,猛然彎下腰,便看到辦公桌下面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徹底敞開、空空蕩蕩的桶。
那好像是…甘油的容器?!
瞬間,童畫如遭雷擊!
她震驚回頭,看向季覺,難以置信:“你不會真做了炸彈出來吧?”
季覺沒有回答。
只是微笑。
童畫吞了口吐沫,表情漸漸僵硬:“你該不會把炸彈…”
季覺沉默著。
微笑依舊。
死寂之中,只有角落電子鐘的倒計時緩緩歸零。
再然后,仿佛海嘯一般的劇震驟然襲來,地動天搖之中,震耳欲聾的轟鳴伴隨著濃煙和烈火的噴涌,自時墟之內回蕩。
“是的。”
季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