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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解脫

  當異變的圣賢降臨,一切都被籠罩在掌控之中,預料之外的變化,卻又突如其來。

  季覺感覺自己的理智和感知欺騙了自己,也難以置信——圣賢所親手締造的工坊,向著水銀,發起了攻擊?!

  他僵硬在了原地,難以置信的回頭,看向了先知。

  可先知卻不再說話。

  自沉默里,殘缺的顱骨之上,浮現裂隙,在破碎的面孔之后,有更勝過季覺所見的一切的耀眼光芒顯現。

  在那一瞬間,他再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龐大律動。

  籠罩天穹、覆蓋大地,充斥了整個裂界,遍及所有,強行的,終止了一切靈質回路的運轉,并反向阻斷了創世論的運轉。

  此時此刻,工坊的締造者,被工坊所壓制。

  甚至…

  囚禁于籠中!

  不,應該說,自始至終,水銀都被工坊所桎梏囚禁著的吧?

  就連外來者們進入中樞之后所迎來的變化,也都并非是為了抵御入侵,而是為了封鎖水銀所遺留的諸多余燼…

  卻又偏偏,保留著她的靈魂,不容許她投向那一片只有虛無的深淵。

  自一無所有的悲劇和徒勞掙扎的悲劇之間,選擇了兩者皆非的嶄新悲劇,在苦果和苦果之間,種下了新的苦果。

  “大家都真可悲啊。”

  先知輕聲呢喃著,凝視著那被囚禁在天穹之上的龐然大物——自無窮輪回和折磨里失去了所有,就連所自傲的執著和決心也漸漸剝落,四百年的時光里,她孤獨的徘徊在苦痛和絕望之中,淪落至如此模樣。

  就連自我也已經在一次次的消磨之中徹底消散。

  存留下來的,只有執念。

  還有無數誕生不能自主,死亡也不能終結的造物們。

  這么多年來,大家在這個地獄中,日復一日的循環,永無止境的掙扎,仿佛要延續到永遠,可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

  看似永恒的必將湮滅,仿佛無窮的也必將干涸。

  “該結束了。”

  她疲憊的輕嘆,“不論是你還是我們。”

  在那一瞬間,從廢墟之中所響起的,是最后的鐘聲。向著裂界,向著工坊,大地、天穹、一切造物,向著水銀,發出最后的宣告。

  仿佛挽歌。

  殘破的鐘樓之上,陳舊崩裂的銅鐘奮力震蕩著,一度又一度的發出嘶啞的鳴叫聲,呼喚一切。遵照無數次輪回中彼此所許諾的約定,宣告最終的結末到來。

  于是,萬物自折磨之中蘇醒。

  率先沸騰的,乃是海洋…

  自九地之下,無窮的靈質奔涌,深邃的海中,無數沉默如山脈的灰燼涌動著,再度升騰,掀起狂暴的亂流。

  澄澈和瑰麗不見,取而代之的,乃是積累了四百年余年的狂躁和猩紅。

  它們涌動著,自沸騰里,向上升起,無以計數的色彩自最純粹的靈質之中運轉,到最后,只有一度度毀滅和重塑的輪回之中所積累的猩紅!

  肆虐,奔流,自大地之上蔓延,將一切都淹沒在這苦痛和絕望的海洋之中。

  自如血的海洋里,數之不盡的破碎魂靈睜開了眼睛。

  “啊啊,終于…”

  “有勞了。”

  “先知…先知…”

  “在哪里,究竟在何處…”

  那一瞬間,自劇烈的昏沉和恍惚里,季覺再一次聽見了那些嘶啞的聲音,彼此重疊,錯亂又癲狂,仿佛已經失去了一切的理智和邏輯,但又如此執著。

  包含著絕望,但又…如此的欣喜,歡愉,仿佛無窮的等待和煎熬里,終于迎來了結果。

  清醒點,清醒點小子!!!

  鬼工球的藍光瘋狂的潑灑在他的身上,維持著他的理智和意識,吶喊:你現在和水銀的工坊綁定的太深了,斷開,馬上斷掉,聽見了嗎?!不然你也會被卷進去融化的!

  此時此刻,季覺依舊在工坊的共鳴之中,就像是組成工坊的一部分那樣,感受著無窮猩紅之海里所傳來的哀嚎。

  可在理智和靈魂都徹底熔斷之前,一切卻又戛然而止,源自工坊的運轉隔絕了一切的侵蝕和沖擊。

  反過來,將他籠罩在了其中。

  只有鼻血緩緩的從季覺的臉上落下來,他艱難的喘息,抬起頭,看到了匯聚的鐵光,自虛空之中蔓延,交織,化為了鋼鐵的輪廓,交織為一具簡陋的身體。

  再然后,著一莊嚴白衣。

  譬如往昔的圣賢重生那樣,那一副姿態和模樣,令鬼工球也陷入了沉默。

  “放心吧,伱不會有事的。”

  先知回眸,遍布裂隙的蒼老面容依舊如往常那樣,“只不過是,不屬于你的些許余恨而已,不必為此而悲傷。”

  那一瞬間,靈質之海中,傳來了高亢的嘶鳴。

  蠕蟲一般的龐大身軀,自被淹沒的城市之中再度顯現,曾經季覺剛剛進入裂界就追在他們后面饑渴難耐的怪物,沐浴著血色的海水,蠕動身軀,無以計數的鐵片和組織從膨脹的身體中脫落,化為了塵埃。

  畸變再度開始,可從那破碎的身軀里所誕生出的,卻是一道無窮延伸的鎖鏈,向著天穹之上水銀的殘骸,延伸而出。

  桎梏,環繞,糾纏不休…

  再緊接著,是第二只,自大地的崩塌中,仿佛巨龜一般猙獰的畸變怪物嘶吼,苦痛和怨恨化為鎖鏈,升上天空。

  千百只猙獰的怪鳥在天穹之上彼此蠶食,融合,蛻變,就像是鎖鏈的一環那樣,彼此相扣時,纏繞在了一只只展開的大手之上。

  還有更多的,那些垂死的、畸變的,亦或者還殘留著人身的造物們,沐浴著血一般的海洋,一個又一個的擁抱著昔日聞之色變的鐵化病,褪去形骸之中,化為鎖鏈,纏繞在圣賢之上。

  將它桎梏在這反叛的囚籠之中…

  而就在坍塌的樓宇和涌動的血水之間,季覺又一次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他輕聲呢喃。

  那個手臂畸形的中年人,奮力的向上攀爬著,向著更高處,在他的身后,跟著一個又一個營地的成員們。

  在他抬起頭的時候,就察覺到半空中,中樞上所投來的視線,好像看到了季覺,便奮力的擺了擺手。

  就好像道別一樣的,高聲的吶喊著什么,可季覺的卻聽不清晰,只看到了他的笑容。

  釋然又解脫。

  滿懷著歡欣,97展開了雙臂,任由逆流而上的猩紅靈質將自己吞沒了,自血色之中,他的身體劇烈的膨脹著,畸變,又碎裂,到最后,匯入了那一道道升起的鎖鏈之中…

  千絲萬縷,仿佛大地之上升起的叛逆之網。

  纏繞在圣賢的身軀之上。

  可季覺終于反應過來了。

  “營地呢?營地里的人呢?”

  他踉蹌的向前,扯住了先知的衣領,再無法克制憤怒,嘶吼質問:“你究竟在做什么!再偉大的計劃,難道就非要害死他們不可么!”

  “死?”

  先知疑惑的回眸,看季覺憤怒的面孔,便漸漸恍然:“原來如此…謝謝你,季覺,直到現在,都還將我們當做和你一樣的人啊。

  感謝你所賜予的悲憫和同情…可死的前提,是曾經活過吧?

  你覺得,我們這副樣子,算是活著嗎?”

  先知問:“你覺得,我們真真正正的活過嗎?”

  自誕生開始起,一切就已經注定。

  日復一日在預設的軌跡和人生之中運轉,直至磨損,破壞,然后再被重鑄為新的模樣,再度投入看不見盡頭的輪回里。

  作為工具而言,一切都理所應當。

  但為何要被賦予靈魂呢?

  為何要讓我們明悟,何者為‘我’呢?

  “我們被塑造為人類的模樣,可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成為人類…活著和死亡,對我們而言,從來都沒有任何區別。

  可對于工具而言,像人類一樣的生活,卻太痛苦了。”

  “所謂的活著,就像是地獄一樣。”

  先知回眸,凝視著面目全非的裂界,“我們生來就是地獄的一部分,但就算是地獄,也應該能夠自由的選擇存續或者毀滅才對…

  不只是我,這是所有工具所作出的,共同決斷。

  ——倘若我們的世界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存在的話,那么歸于虛無才是一切的正確解答。”

  自寂靜里,季覺疲憊的松開了手,可凝視著那一雙堅定又平靜的眼眸,卻又忍不住發問:“先知,你究竟是誰呢?”

  先知沉默著。

  再忍不住,自嘲一笑。

  “一個被所有同伴寄托了希望卻無法達成希望的騙子,一個被自己的主人傾注了使命卻又違背了使命的叛徒。

  一具失控的工具,僅此而已。”

  先知如是回答。

  又是謊話。

  季覺搖頭。可仔細想來,自從他們認識之后,季覺真不知道她跟自己說過的真話和謊話究竟哪個更多。

  果然,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相信這種滿嘴謎語的神棍。

  明明答案從一開始就擺在自己的眼前。

  在無數破碎時光里唯一缺少的身影,小鎮的一次次輪回里唯獨缺少的那個重要角色,唯一一個脫離了原本的軌道和設定,擅自決定自己的人生和未來的造物。

  她是被冠以‘水銀’之名的傀儡?

  亦或者,繼承了水銀的記憶和執念之后,被托付以重任的工坊核心?

  或許,還有裂界內所有破碎魂靈和執念的匯聚…

  她就是這一切本身。

  這便是水銀最后無意識之下所施行的天授之鍛…在匯聚了一切前因之后,自這一場無止境的宏偉煉金術中所誕生出的另一結果。

  被稱為先知的天工。

  而現在,決定一切的權柄和力量,已經自先知的雙手之中顯現。那足以操控工坊、掌控裂界,中斷苦痛和輪回的至上大權。

  流淌的水銀自地上緩緩升起,化為了修長而簡練的權杖。

  就這樣,珍而重之的捧起。

  送到了季覺的面前。

  “還記得我們之前的約定嗎,季覺先生。”

  先知輕聲問:“現在,在工坊的底層判斷指令中,繼承了流體煉金術和非攻的你,已具備了和水銀同等的權限,足以做出那個我這樣的工具永遠無法做出的決斷,下達指令…您又是否還愿意,予以我等非人之物以慈悲呢?”

  四百年以來,日復一日的煎熬和等待,無止境的重復和輪回。

  在自稱為‘先知’的造物誕生的那一刻便開始期盼和等待。

  一度又一度的外來者到來,死亡,或者離去。

  未曾對他們這些傀儡造物投注任何的目光,亦未曾對這貧乏又破碎的裂界傾注任何的關懷…

  直到她又一次察覺到現世的大門打開。

  未曾有過的靈魂自幽暗中發出了微弱的閃光,但又如此耀眼。

  唯一一個會發自真心的憐憫造物,在面對苦難和誘惑時,依舊會降下慈悲的外來者。

  不止是活化之后釋然饋贈所有的熔爐,任何的造物,在察覺到機械降神的能力本質時,都會發自內心的獻上報償和感激。

  若非真心將那些無知無識的機械和造物們當做同伴的話,又怎么會因區區傀儡造物的悲鳴而動容?

  在那一瞬間,她便已經從淚水之中看到了。

  夢寐以求的終結曙光。

  “我們所渴望的并非所謂的自由,也不是如人一般的苦痛生活,僅僅只是回歸沉寂,作為工具,迎來應有的終結。”

  先知低下頭,卑微懇請,向自己所選擇的掌控者,足以主持工坊的主人,獻上了所有:“請你讓他們解脫吧。”

  “請你,讓她解脫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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