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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慈悲

  起效了!

  季覺的鼻血緩緩滴落,咬著牙,再度推進能力:復原!!!

  可這一次,卻激起了靈質的暴動,響徹耳邊的哀鳴越發狂暴,幾乎回蕩在靈魂之中,向著他發起進攻。

  可當遇到流體煉金術的操作時,一切卻又不攻自潰。

  那瘋狂蠕動的身軀停滯著,竟然浮現出了溶解的跡象,尤其是那些蔓延而出的異化肢體,開始了脫落。

  這是季覺第一次應用流體煉金術的純化。

  卻沒想到,如此的,立竿見影!

  他們本身就是流體煉金術的造物,對此完全沒有抵抗力。

  只是短短的幾秒鐘,一切異狀都已經全部脫落,消失不見了。

  而此刻,偌大的營地之中,仿佛才終于從凍結之中恢復。

  “媽媽,媽媽!”

  當季覺松開手之后,旁邊的小孩兒第一個撲過去,抱著網里的人,落淚呼喚。

  可是毫無回應。

  那個臃腫的男人恢復了原本的樣子,甚至比原本還要更瘦,只是…當季覺挪開手之后,卻再也不動彈了。

  好像還活著。

  可眼瞳自始至終,都只是空洞。

  好像有一部分靈魂,隨著異化而徹底失去了。

  ——靈質過載,物性自潰。

  已經損壞的作品,就算是再怎么修復,也變不回原本的樣子了。

  季覺疲憊的嘆息,罵了句臟話。

  97坐在了他的旁邊,“謝謝你。”

  “又沒有成功,謝什么?”

  季覺擦著臉上的鼻血,血跡消失之后,黑紫色的網狀痕跡卻越發的明顯,那是面部毛細血管爆裂所形成的隱約脈絡。

  很快,就在古老者之口的修復之下,消失不見。

  然后,才察覺到,旁邊97的驚詫眼神。

  “怎么了?”季覺問。

  “不,只是詫異。”97恍然的說:“你原來真的在同情我們啊。”

  季覺沉默。

  “謝謝你,也謝謝伱因為他變不回原本的樣子而難過。”97說:“你做的已經足夠多了,季覺先生。

  對于我們這樣的東西來說,鐵化病就是最可怕的東西了,身不由己的變成那種莫名其妙的怪物,還活著,比死的還要更加可怕。

  你能讓他維持原狀,就算是現在這個樣子,也已經很好了。”

  他拍了拍季覺的肩膀,最后感激:“謝謝。”

  “別說這個了。”

  季覺嘆了口氣,不想再聊,指了指那個哭喊的小孩兒:“他是怎么回事兒?為什么要叫別人媽媽?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們…都是男的吧?”

  “確實沒錯,但這里每個人可以說,都是他的媽媽。”97回答:“確切的說,裂界內的每一個人,就算是那些怪物,也都是。

  小九是這一次重啟剛剛生產出來的‘新人’,可其他人不一樣,你懂我的意思嗎?”

  “大家已經被循環處理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基本上,都混在一塊了。”

  這就是工坊的循環機制。

  所有被判定為報廢的產物,統一回收之后,拆解,分類,混合,重塑,然后再一次投入到生產之中去。

  變成一個個嶄新的‘人’。

  去按照設定,走上預定的軌跡,扮演那個屬于自己的角色。

  或是販夫走卒,或是高官豪商。

  從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渾渾噩噩的進行著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動作,仿佛朝拜的儀式和沒有盡頭的祭祀。

  直到有一天,自這無限接近于人的生活之中,真正的,明白了究竟什么是‘我’。

  它們會真的把自己當成了人類。

  可一旦發現自己的本質究竟是什么的時候,美夢便結束了。

  一旦固有的設定和身份失去意義,一旦領悟自己究竟是什么之后,那些無法接受自我的造物就會陷入混亂,最終徹底癲狂。

  本能的去,破壞,廝殺,去尋求死亡!

  渴望終結。

  而就在徹底毀壞之后,一切又將再度被工坊回收,靈質清洗,意識重置,再生產,然后迎來了新的角色,新的‘人生’。

  就這樣,一天天,一年年,一代代…

  日積月累。

  四百年來,起初的那一份絕望的不斷的傳承,到最后,潛藏在所有人意識之下的癲狂靈質,已經深邃如海洋!

  季覺沉默著,幾乎窒息。

  無法想象,一次次重生輪回之后,發現生命不過是幻象,自我只是虛無,而命運卻如此殘酷時,自己究竟會如何絕望。

  倘若是現代煉金術的造物的話,不過是靈性過載,陷入崩潰,可流體煉金術,卻是不同的東西…

  它的最大的‘優點’和‘特色’,便是會令造物的外形和構造,向本質逐步靠攏。

  當而本質已經徹底崩潰,如此癲狂的靈質從沉睡中蘇醒之后,原本人的模樣就將消失無蹤,他們將會變成不折不扣的怪物。

  日夜苦痛,日夜哭嚎。

  就像是真正的地獄一樣。

  求生而不得,求死而不能。

  “我們想要停下。”

  97輕聲呢喃,自言自語,宛如對惡魔亦或者是神明的祈禱,“不論做什么都好,只要能停下就行。”

  季覺沉默著。

  再沒有說話。

  或許是翌日,或許是幾個小時之后。

  季覺被外面的響動所驚醒,聽見了營地的歡呼和祝福聲。

  走出營帳之外,就看到了,人群中被簇擁著的97,還有其他的幾個人,手持著武器,全副武裝。

  好像準備出征了一樣。

  察覺到季覺的視線,97笑起來了,向著他揮了揮手,好像道別一樣,轉身離去。

  探索再一次的要開始了。

  人群歡呼吶喊,向著他們的背影致以喝彩,滿懷著期望,如是送別。

  季覺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了先知。

  就在最后面,那一座棚屋入口的地方,她坐在輪椅上,被人推著,目送著探索隊伍離開,大門再一次合攏。

  察覺到走近的季覺,她輕聲說了句什么,旁邊陪同的人便離開了。

  “考慮的如何了,季覺先生?”先知問道。

  季覺搖頭:“不知道,沒想清楚,但本能的有點不喜歡你。”

  “很正常,遮遮掩掩故作神秘的角色永遠無法獲取信賴,同您這樣坦誠的人相比,反而是我這種非人的造物要更加虛偽一些。”

  先知淡然一笑:“敬請見諒吧,先生,有些籌碼實在是太過寶貴了,機會只有一次,我沒辦法將它貿然的寄托在一個有可能無法信賴的人手中。”

  “你們不是自己也可以探索么。”季覺問。

  “是啊。”先知艱難的頷首:“你覺得我們會有成果么?”

  “不知道。”季覺搖頭。

  “我來告訴您,或許會有一些零敲碎打的發現,或許能找到一些水銀留下來的倉庫和痕跡,但真正的突破?真正的轉變?不,不會有。”

  先知說:“永遠不會。”

  “從一開始,一切就已經注定了,我們是工具,而工具,無法脫離主人所預設的運行范圍。”先知說:“就算是工坊的中樞出現在他們的眼前,他們也只會視而不見,甚至,無法理解…”

  “那你呢?”

  季覺問:“你不是先知么?無所不知的先知,難道也找不到?”

  “找得到啊,當然找得到。”

  先知斷然回答,笑容越發嘲弄:“可找到之后呢?工具永遠無法破壞主人留下的工作,因為這就是銘刻在我們靈質最深處的指令。”

  其他的人,根本無法發現,無法進入。

  而先知縱然早就知曉,早就清楚,但卻無法作為。

  這注定是一個沒有結果的循環。

  徒勞的遠征只會一次又一次的發動,但不會有任何的結果。

  季覺問:“他們知道嗎?”

  先知沒有回答。

  許久。

  只是,無可奈何的嘆息。

  “季覺先生,倘若你從一個只有煎熬的地獄里驚醒,察覺到自身的悲慘結果,那么最好是別再去叫醒其他沉睡的人,可驚醒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了…那么,你就必須讓他們相信,地獄還有被打破的可能。”

  “不然的話,等待他們的,就只有絕望了。”

  “對,沒錯,我在撒謊,我并非無所不知,我騙了他們,不止一次。”

  先知坦然的輕笑著:“實際上我什么都做不到,只是個騙子而已。

  就連這個營地的存續,每次也只有五六十年,每一度的重啟開始時,我們都將歸于工坊之中,再度淪為面目全非的模樣。

  可我必須要讓他們相信,未來是有希望的。

  即便再怎么遙遠的希望——”

  “人類會需要謊言,我們也會需要。”

  先知呢喃著,輕嘆:“水銀的計劃其實沒有任何問題,唯一的漏洞在于…她是不是把我們做的,太過于像人了呢?”

  工具不會恐懼地獄,工具不會絕望,工具不會想要解脫。

  只有人才會。

  天國和地獄,都是人所創造的,他們所能做的,只有沉默的領受這一切煎熬。

  不知歲月,不知盡頭。

  寂靜里,季覺靜靜的凝視著眼前的營地,許久,自嘲的笑了起來。

  “那又為什么是我呢?先知,倘若你稍有知曉,就應該清楚,我和其他的外來者并沒有本質的區別。”

  “或許是你運氣好呢?”

  “我的運氣從來沒有好過,只有糟糕和更糟,包括被你找上門來在內。”季覺說:“這個問題,請你開誠布公,正面回答我。”

  “你學會了流體煉金術,對吧?”

  先知回頭,看過來,殘缺的眼瞳凝視著他:“這里是水銀的工坊,按照曾經水銀所設下的指令,倘若有學徒掌握流體煉金術,就會自動在核心之中注冊,并賦予最基礎的內層出入權限。

  可你的權限遠遠比你想象的高,你的靈質識別回路,代表的是曾經的中央熱度反應熔爐。那個授權于你的模塊,為你的授權,添加了一個很小的注釋。”

  先知的手指抬起,就在季覺眼前,一筆一劃的,劃出了一個小小的符號,轉達著來自昔日熔爐的囑托:

  “它說,你是可以信任的。”

  季覺的眼瞳收縮了一瞬。

  他分辨出了那個輪廓的含義。

  那是自上善·升變之中所流出的符文。

  在煉金術的解讀之中,它代表包容和承載,象征著庇護與饋贈。

  其意為,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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