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謝虎山斬釘截鐵的拒絕了自己,讓她去其他車廂再轉轉,中年婦女也沒有多說,只是扯著孩子又給他鞠了個躬。
隨后把三塊錢取出來,退還給謝虎山,示意謝虎山把籃子還給她,甚至這個女人還特意多給了謝虎山兩毛錢,顯然把謝虎山給自己孩子的那些白糖也折錢賠給了他。
這讓謝虎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幾次推脫,對方都堅持給他錢,然后牽著孩子走遠,讓謝虎山瞧著兩毛錢有些出神。
不是他不想聽對方說說難處,而是他確實幫不了對方,他有媳婦,這位大嬸真送給他一個媳婦,他回去也跟人家辦不了結婚證,畢竟桃子在中坪大隊都已經混了個臉熟。
別說他不想,就算是他想跟別的女人扯證,韓老狗都不可能在桃子和奶奶不知情的情況下,給他開去結婚登記的證明信。
對方一問他要不要媳婦,謝虎山就猜到對方是不是要給自己女兒找條活路。
他還真在培訓時聽人家當笑話提起過,有跟車押運的民兵南下送牲口去,回來的時候不僅補助掙到了手,還帶了個媳婦回來。
一般是火車經過的常年欠收的地方出來的姑娘。
當地人知道押運員都有補貼,能選中的也都是根紅苗正,覺悟高的民兵,趁停車時,養不起姑娘的父母會裝成當地人與民兵們閑聊,悄悄套出哪個民兵是單身,家里所在地收成如何,一般流程都非常迅速。
如果男方也確實沒媳婦,也瞧上了女方,那么給女方家里留下三五十塊當聘禮,姑娘那邊拿著早就開好,就差添人名的結婚投親的介紹信,就直接添上男方名字。
然后拿著介紹信直接跟著男方上車走人,去男方那邊登記結婚,至此徹底與父母天各一方。
但這種事在浭陽縣的民兵身上沒發生過,培訓的人都說了,人家姑娘的父母也瞧不上浭陽縣或者魯州省,豫州省這些地方的押運民兵。
東北的男民兵同志們是最搶手的,或者更具體點兒,是松江省南下押運的民兵最搶手。
那邊號稱全國最早解放的共和國長子,地多人少,人均土地多,還在大力發展農業機械化,打的糧食多,雖然干農活辛苦,但家家能吃飽飯。
而且對這種拉郎配的事,大家都能理解,一般調度員發現車廂內多了個女的,也都不會為難,只要女方身上有結婚投親的介紹信,都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畢竟誰家如果能吃得上一碗飽飯,也不可能狠下心把自己養大的女兒送上車,跟一個最多認識四小時的男人去一個未知的地方。
本以為對方已經走人,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謝虎山繼續翻,沒想到大概半個多小時之后,婦女帶著孩子又挎著籃子回來了,繼續站在他車廂的門口,默默把籃子又推了回來:
“小伙子,我看了一圈,問了一圈,還是覺得就你心眼好。”
“心眼好也沒用,大嬸,我真有媳婦。”謝虎山朝對方笑著說道:
“而且我那地方糧食不算高產,你要不等等之后的車,有松江省的再拉郎配,給女兒找個能真正吃飽飯的地方嫁過去。”
中年婦女聽到謝虎山以為自己也是要拉郎配,連忙對謝虎山解釋道:
“小伙子,我不是真的要給姑娘找個人家…也不是假的…就是你沒對象,也愿意的話,這事就可以是真的,你要是有對象,這事就是假的,我是想讓我閨女借著和你投親結婚的名義去那邊,找門路去港島。”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你這不是騙人嘛,萬一真要有個小伙子答應下來,滿心以為找了個媳婦,結果媳婦剛到地方就跑掉了?”謝虎山聽完中年婦女說的話,有些不解。
而是這事哪有提前說出來的,騙人也得瞞著點兒被騙的人才對。
婦女拍拍自己的孩子:“去,把你姐她們喊來。”
小孩扭頭就朝著遠處跑,謝虎山連忙喊住對方:
“不用,別喊別喊,祖宗聽話!我給你糖吃!我錯了,我聽明白了!”
好家伙,一個伱姐她們,謝虎山馬上理解了剛才這個婦女的意思,這是留一個給自己當媳婦,算是報酬,讓自己把另一個送走?
跟泥猴似的小孩回頭看他一眼,有些猶豫,可是最終抵住了糖的誘惑,一溜煙跑沒影了。
沒一會兒,小孩帶著兩個姑娘跑了過來,是一對雙胞胎,十七八歲的年紀,此時身上還有不少草屑,顯然之前是在某個地方等著自己母親幫自己找對象。
此時兩個姑娘站在車門外,一個目光溫潤,滿是憂慮的看向自己媽媽,另一個則目光警惕如同呲獸,打量著謝虎山。
“這是我倆姑娘,大的小名叫鶯兒,二的叫燕兒,說實話,我不是給她倆找婆家,是…”婦女為難得搓著手,自己可能都覺得想說的話有些難說出口。
倒是那個盯著謝虎山的姑娘此時繃著臉,對謝虎山口齒清晰的說道:
“我們不要你的錢,你要是能讓我拿著我姐名字的結婚投親介紹信跟你一車去港島邊界,把我放在那兒,回來路上來我家,就能領走我姐給你當媳婦,等我在港島有了錢,我肯定把我姐和你也接走。”
旁邊的中年婦女連連點頭,也看向謝虎山,尷尬的說道:“燕兒說的…就…就是這么個意思。”
“這姑娘多大了,說話Der呵的,跟我妹妹差不多。”謝虎山被這個雙胞胎中的妹妹逗笑了:
“回家吧,你到了邊界也不去了,聽我一句話,大嬸兒,帶孩子回家吧,你當去港島是去隔壁串門呢?”
“我姓孫,孫愛蓮,婆家姓祝,住在七里地外的孫家莊,這附近都知道我,要么開玩笑喊我孫二娘,要么喊我祝大嫂子,一提老耗子他媳婦,都知道我。”中年婦女對謝虎山說道:
“我不是想讓孩子平白無故跑去,也不是孩子吃不起飯才想給她找個婆家…”
孫家莊,自己姓孫,丈夫姓祝,謝虎山又猜了一個可能:
“丈夫不是本地的,來插隊的,跑了,讓孩子去找爹?”
“我爹才沒跑,他是病了,缺錢救命。”妹妹對謝虎山猜測她爹跑了有些不滿,開口解釋道。
“我家在港島有親戚,孩子他爸病了,缺錢,隊里也知道這事,可隊里和公社開了介紹信也去不了…”叫做孫二娘的中年婦女此時從衣服內取出一個布包,打開遞給謝虎山。
謝虎山沒有去碰,女人只能自己抖開給謝虎山展示,里面有一支鋼筆,三張右下角蓋了公社和大隊的印章,騎縫章也蓋好的空白介紹信,除了印刷的介紹信具體格式之外,一干需要手寫的姓名,事務等信息都還空著。
最下面,還有一張黑白照片,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在洋房前拍的照片,的確是港島那邊的房屋樣式,謝虎山還能認出旁邊垂手站立的女傭是自梳女,這種服飾造型的女傭在北方應該沒有。
不過這張照片最少也得幾十年了,照片中的女人還穿著民國樣式的衣服呢。
“公社都知道我家有親戚在那邊,可人家公社也不知道該寫啥才能讓我們去港島那邊,那邊也不要介紹信,再說,沒有別的合適理由,開了介紹信,走半路也得被截住。”孫二娘對謝虎山認真的解釋道:
“這是公社看在我家一直是積極分子,我男人一直受表揚,跟人家公社領導關系也不錯,人家這才給了三張空白介紹信,讓我自己想辦法添上去,添的沒毛病,人家要電話給公社查的時候,公社能替我們承認,要是寫的有毛病,公社也不會承認,到時人家把拿著介紹信的人扣了不說,回來公社還得裝作不知情,處理我們。”
能讓公社開出蓋著公章的空白介紹信,那確實得是知根知底信得過的人。
最少也得是他師傅張誠信任自己的程度,從心里就不相信謝虎山會給自己惹麻煩才行。
謝虎山給出了自己的建議:“直接讓港島的親戚給你們來信,會更容易。”
孫二娘嘆口氣:“聯系不上,多少年沒聯系了,這照片比我男人歲數還大,1937年照的,只知道我男人的奶奶叫啥名字,住在叫啥歌賦山的地方,我男人也沒見過他奶,就知道他奶住在這什么山附近。”
“你想讓自己女兒去港島找親戚,又不知道介紹信該填去哪辦什么事,這才想填因結婚投親這個最省事的理由,遇到盤查時,只要我承認是送牛路上一見鐘情,揀了個媳婦,媳婦都開好了介紹信,肯定是準備帶回去領證登記結婚,再加上我還有押運用的更正規介紹信,再加上這種事也發生過,所以沒人會為難她,而且我還順路,能帶她到港島附近。”謝虎山說出了孫二娘的全盤計劃。
孫二娘連連點頭:“嗯…是這么想的。”
謝虎山心中暗贊,這叫孫二娘的老娘們心思可以啊,不考慮實際操作,單從思路上來說,這事讓她琢磨的算是非常明白,讓人盤查都挑不出毛病來。
“你有媳婦也沒關系,小伙子,就讓我家燕兒在路上裝幾天你對象,到了地方她肯定不麻煩你,我家里實在沒轍,男人躺在醫院,欠大隊和個人的錢加一起六百多塊了,要不然也不會想出這招,公社也知道我家的難處,這才幫我這個忙,而且誰舍得…舍得讓自己閨女走這么遠的路。”孫二娘聲音都哽咽了,對謝虎山懇求道。
聽到對方欠了那么多錢,謝虎山頓時覺得愛莫能助。
幾十塊他還能大方幫個忙,六百多塊,他身上沒這么多錢,雖然公社八大員春節那會兒給他了五百多塊讓他幫忙捎些洋貨回去,但被他轉手就留給了桃子,讓桃子留著自己不在家時應急,此時身上就還有三百多塊補助款。
他想了想,對孫二娘說道:“大嬸,你要信得過我,給我留個地址,回頭我讓人在港島給你寄點兒錢,或者幫你打聽打聽你的親戚,犯不上讓你自己閨女冒險,這不是去旅游。”
“不冒險,你忘了,我給那邊送過雞,到地方之后,有招待所,你住招待所,附近就有人偷摸找你,說能偷偷幫忙帶過去。”孫二娘看看四周沒有人,壓低聲音神秘兮兮的對謝虎山說道:
“給他幾個帶路錢錢就行,我當年就遇到過,但我沒去。”
謝虎山被對方的神秘兮兮的語氣搞得有些無語,真以為有人能那么好心把人帶去港島?
哪有那么好的事,一看就不知道這時候港島邊界有種叫做打蛇人的職業,運氣不好落他們手里,可比被遣返的結局還要慘。
“你也想跑去港島?”那個叫燕兒的姑娘卻敏銳注意到謝虎山話里的意思,開口問道。
“我不用跑,我是有合法理由,畢竟領導讓我去港島書店買書。”謝虎山瞥了對方一眼,嘴里說道。
孫二娘咕咚一聲,在車門外給謝虎山跪下:
“小伙子,你給三雀兒吃東西時,我就看出你是好人,我不是想讓孩子跑那么遠,我也不是壞分子,你看看…”
說著話從旁邊大女兒手里拿過一個小包袱,把包袱打開,里面一堆獎狀證書,她高高舉起遞給謝虎山,嘴里說道:
“原來家里生活挺好,就是孩子他爸一生病…”
謝虎山翻看著那幾十張獎狀,都是這個叫孫二蓮的女人獲得的,從年輕時的婦女標兵,優秀女民兵逐漸到優秀婦女主任,優秀婦女組長,優秀婦女隊長。
這的確不太可能是和之前的自己那樣,一直想主動跑路的人。
“大嬸,你聽我勸,這不是去隔壁村子串門走親戚,無親無故跑那么遠找親戚那不是容易…”
獎狀是按照年份排列的,謝虎山嘴里一邊勸對方回心轉意,一邊翻看。
翻到最后一張時忽然愣了一下,那是孫二娘最后一次獲得的獎狀,是一張豫州省婦聯給孫二娘發的獎狀。
因在豫州省接收救治及慰問堯山地震傷員活動中表現出色,多次登上傷員接收專列,救護慰問地震傷員四百一十七人次,特授予孫愛蓮同志豫州省三八紅旗手光榮稱號。
“地震的時候你救過人?”謝虎山看到這張獎狀,立馬從車上跳下去,先雙手把孫二娘從地上扶了起來。
孫二娘感受著謝虎山誠心把自己扶起來雙臂發出的力道,雖然不明白對方為啥問起了這個,但還是解釋道:
“我哪會救,就是有力氣,當時我們這邊運來了兩千多個傷員,我是婦女隊長,跟著上火車給傷員擦擦身體,喂喂水,朝醫院里送人,跟著干了一段時間,喏,這還有個獎章,就是那時候發的。”
孫二娘從包袱里翻了一下,找個一枚小小的紀念胸針,造型很簡單,只印著四個字:人定勝天。
“您要真打定了主意,我答應幫您這個忙。”謝虎山看完之后,把胸針和獎狀雙手小心翼翼的遞還給孫二娘,開口說道。
孫二娘在之前聊天的時候,只知道這家伙是直隸省浭陽縣人,她哪知道浭陽縣在哪,此時看謝虎山的反應,試探的問道:
“你那縣城,是在堯山?”
“我還是那句話,信得過我,最好是我幫你跑腿,省得你女兒跟你分開,要是信不過我,那我爭取把人幫您送到。”謝虎山沒有回答,取出香煙吸了一口,對孫二娘說道。
他還是想勸對方不要讓女兒過去,那種資本主義社會,內地的人沒頭蒼蠅的撞過去,萬一找不到親戚,擺在面前的就兩種活法。
男的賣命,女的賣肉。
叫做燕兒的姑娘不等母親說話,自己就開口說道:“我自己去。”
孫二娘朝著謝虎山連連作揖:
“小伙子,你讓她跟你去吧,到時候她自己慢慢找,別因為這點事耽誤你的公差,你能給帶過去,我就千恩萬謝,我替我一家子謝謝你。”
說著還要跪下給謝虎山磕頭,謝虎山攔住她:“把介紹信給我,我幫你添上。”
孫二娘把鋼筆和空白介紹信遞給謝虎山,謝虎山拿起鋼筆,回身伏在車廂上,在空著名字的介紹信上先工整寫下了“因與謝虎山同志結婚投親之理由,與男方同行,請你處聯系,盼為接洽辦理”的字樣。
最后才在人名處停下鋼筆,看向孫二娘:
“叫什么名字?”
“祝逢君。”孫二娘開口說道。
謝虎山問道:“誰的名字?”
“我姐的!”燕兒在旁邊說道:“媽,他有媳婦,不能寫我姐的名字,那就把我姐坑了!”
“寫你的,叫什么名字,我知道我有媳婦,你就假裝路上這幾天就行,到港島這玩意就沒用了。”謝虎山看向對方,嘴里問道。
燕兒說道:“我叫祝幼君。”
旁邊的小男孩此時聽到兩個姐姐都報名,也覺得好玩,開口說道:
“我叫祝三愿。”
“大嬸,您閨女兒子的名字取得都好,給他們取名的人有文化。”謝虎山朝小男孩露出個笑臉,從口袋里摸出個巧克力糖,遞給對方,笑著稱贊道。
“孩子他爸取的,你說兒子?三雀兒?她也是閨女,不然能叫三愿嘛,盼了三回,都沒兒子。”孫二娘看到謝虎山把自己臟猴一樣的閨女當成了小子,在旁邊解釋道。
謝虎山此時已經把介紹信填好,連筆遞給孫二娘:
“介紹信讓您女兒收好,趁沒發車,去遠處和您姑娘好好道個別吧,以后天各一方,再想見面,就不知道什么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