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虎山身后跟著幫忙拎著鐵皮喇叭的老猛和搖著尾巴的大黑,在中坪大隊的村道上轉悠。
正是早飯點兒,總有那臭不要臉的社員端著碗蹲家門口吃飯,一邊朝嘴里劃拉一邊朝遠處張望,然后再跟旁邊或者對面的街坊鄰居交流幾句領導們咋還沒來。
“我TM這幾天說多少回了!這兩天家里吃點兒莜面白薯啥的能委屈死你們吶!”謝虎山接過老猛遞來的鐵皮喇叭,對著扎堆在路邊吃飯也不嫌冷的三隊社員吼道:
“領導今天就要下來,還敢吃白面饅頭!不裝裝窮你拿什么薅人家?你們這是盼著領導下來薅咱們點啥呢?”
大伙也不往心里去,有人端著飯碗朝他嘿嘿笑:“虎三兒,吃點不,你嬸早上剛熬的玉米碴粥,喝點兒養胃。”
“少來這一套,糖衣炮彈腐蝕不了我,人家生產隊都配合,就三隊你們這些人特殊,咋的,兩天委屈都受不了?”謝虎山不滿意的別過臉去:
“老猛,去,回大隊部,告訴趙會計都是誰不聽話,記上!讓他們上榜!正好給領導看看咱們的力度!”
身后老猛嘴里大聲答應一聲,轉身噔噔朝著大隊部的方向跑去。
“別呀!我的謝隊長,活爹!我們這就回屋換衣服,一會拖家帶口出門要飯去,行嗎?別別別別上榜,我們家還差二分就能換雙膠鞋了!”聽到謝虎山說給他們上榜,頓時扎堆吃飯的人一哄而散,紛紛作勢朝家里跑。
“跑也晚了,老猛剛正不阿,跟我走后門沒用!”謝虎山指著一群服軟的社員說道。
“你小子行,當了大隊長先拿三隊開刀,可是讓你當了個官,你他媽拿我們當漢奸對付啊,武工隊的紅黑賬都弄出來了。”一個三隊長輩喝著粥,對謝虎山罵道:
“虎三兒,但凡我要知道伱當隊長這么整,說啥不能投票選你,真缺德啊!再說,你剛才跟我們說話還帶臟字了!也得扣分!”
對方想起謝虎山剛才口頭帶了臟字,朝著老猛大喊:“老猛!虎三兒剛才罵街了!扣他!”
“我沒聽見!”老猛回頭朝對方嘿嘿一笑:“當我傻呀!”
隨后就繼續悶頭朝隊部跑去,把對方氣得跺腳罵街。
“知道我今天出來為啥帶老猛了吧,方便罵你們,還不用擔心老猛給我記賬!我防著你們舉報呢!”謝虎山叉著腰得意的說道。
“虎三兒啊,叔求求你,這次不扣行不,我就差一分就能換雙膠鞋了!你嬸天天說讓我抓緊再得一分,這倒好,又扣回去了,這要讓她知道,搞不好真挨收拾啊!”
謝虎山拍拍胸脯:“放心,叔,我嬸敢打你,我給她扣分!”
“你滾一邊去!謝虎三兒,你不帶得好的!”對方聽到媳婦收拾自己一頓還要被扣分,氣得指著謝虎山罵了一句,轉身回了家門。
這王八犢子,當了中坪大隊長,拿他們中坪群眾當漢奸偽軍對待,狗日的搞出了當年抗日時期敵后武工隊專門用來清算漢奸偽軍的黑紅賬政策。
也就是說,謝虎山現在的大隊部給全大隊成員都列了個賬本,由趙會計那個助紂為虐的老王八蛋把持。
那本賬上除了人名之外,賬本上沒別的,就是黑紅點,黑點代表犯錯誤,扣分,紅點代表表現好,加分。
如果對自己有信心,得到的紅點很多,那就一直累積到年底,年底結算有機會兌換諸如自行車,收音機等大件獎勵。
當然,也可以隨時用紅點折算成實惠的普通獎勵,比如三個紅點一塊肥皂,五個紅點一雙膠鞋這種。
要是得了黑點,就得拿紅點來抵,就跟敵后武工隊對待漢奸一樣,當大隊部發現某個社員的紅點全都扣完,都抵不完對方的黑點后,他就該倒霉了。
抗日時期,敵后武工隊是出手鋤奸,在中坪,則是啥大隊副業項目都暫時不考慮他,年底分紅搞不好還要扣錢。
然后大隊部門口新安裝了一個帶玻璃罩的告示欄,每個月都把得紅點最多的五個人,和得黑點最多的五個人都貼出來,讓大伙開開眼,前五名額外獎勵一捆草紙。
想得紅點其實也容易,不一定非得是下地干活出成績,婦女在家收拾衛生,照顧老人,甚至冬天掃掃門口路上的積雪都能得個紅點。
當然得黑點也容易,公眾場合罵臟話,家里打罵媳婦,懶惰不干活,偷摸賭兩把甚至當眾隨地吐痰,如果被人檢舉揭發甚至傳到大隊耳朵里,那黑點肯定跑不了。
不過說實話,這一招確實收拾刁民很有效果,比如原來韓老狗負責時,最頭疼就是召開全體社員大會,一到開大會的時候,總有各家找理由懶得去,打發自家的孩子去會場湊數,然后幾十個孩子滋哇亂叫,破壞大會秩序,最主要因為缺乏治理手段,屢禁不止。
現在謝虎山弄出武工隊這招,一下就給大伙治好了。
誰家派孩子去,兩口子各得一個黑點,你要不怕年底扣錢,你就繼續派孩子來開會。
還有那些夫妻動架的,總習慣當眾罵街的,基本都開始收斂,畢竟不是為了能得點兒實惠獎勵,也不能讓自己年底扣錢不是。
一時之間,村容村貌被謝虎山收拾的還算是有模有樣,起碼之前修過的路面平整,干凈,進了村之后各家擺在門口的柴火,雜物也都擺放整齊。
“還得帶老猛啊,帶別人真不行,也就老猛能照顧我,不給我加黑點。”謝虎山趕散了一伙人,拎著鐵皮喇叭往回走,嘴里嘀咕道。
公社三天前就通知了,說是地委領導今天要下來轉一轉,軋鋼廠肯定要去,大隊部肯定要去,至于是不是去群眾家里走訪,不確定,看情況。
為了防止領導去群眾家里轉悠,尤其是去三隊群眾家里轉悠,謝虎山這兩天一直囑咐三隊的群眾,把伙食水平降一降,吃點粗糧對身體有好處。
別發生謝虎山在前面哭天抹淚裝可憐,后腳領導進了家門掀開鍋蓋,發現鍋里熬著帶魚或者白面包子這種尷尬局面。
回到隊部時,趙會計正在擦告示欄的玻璃,謝虎山從旁邊經過時,發現本月榜單黑點前五名,自己赫然名列榜首。
“趙會計…你腦袋是屬洋蠟的?你怎么當上大隊會計的心里沒點數嗎?”謝虎山看到自己名字出現在上面之后,拍拍還專注擦玻璃的趙會計,指著名字問道:
“黑榜給我排第一是啥好事?咋的,等著大隊武工隊鋤奸鋤到我頭上呢?”
趙會計看看謝虎山:“大伙反應你總罵街,這月光是人家反應屬實的都有七八次了,你是大隊長,得以身作則,犯錯誤…”
“他們不罵誰聽我的?抓緊,把我名換下來,不行把馬老五的名字先貼上去,有幾次是他不好意思開口,我幫他罵的,這得算他賬上。”謝虎山說完進了大隊部。
剛進大隊部沒一會兒,公社勤務員蹬著自行車跑來:
“謝隊長,韓書記和馬副隊長都已經去公社等著了,縣里打電話說人已經坐車出發了,尹書記說你要是通知完也去公社等著吧,領導肯定得先去公社,那邊先接待,然后再一塊回大隊。”
謝虎山跟著對方去了公社,韓老狗和馬老五,楊利民,張誠正在尹書記那屋喝水說話,看到謝虎山進來,韓老狗和尹書記,馬老五都把臉扭過去。
“領導沒肚量啊,就是喝了點巴豆水,至于嗎?”謝虎山厚著臉皮挨著楊利民坐下。
一群中坪大隊的干部在公社等著領導的小車時,中坪有人悄悄進村了。
“家里有人嗎?想跟您要口熱水喝。”一個穿著軍大衣,翻毛棉帽子,推著舊自行車的中年人站在中坪道邊,揚起挎著的軍綠水壺,朝著一處開著的院門里喊道。
堂屋的簾子挑開,陳大麻子從里面走出來:
“有,先進來吧,爐子上正燒著呢,說話也就該燒開了,燒開了給你灌一壺。”
“哎!謝謝啊!”對方朝陳大麻子笑著道謝,推著自行車進了當院:“蹬半天車子,可能是喝了風,肚子不對付,不然也不能跟您要口水喝。”
“沒事,誰都有出門在外的時候,進屋坐會兒,外面冷。”陳大麻子撩著簾子,熱情的招呼對方。
“合適嗎?家里大嫂子啥的在家…”對方有些不好意思的問道。
“就我自己在家,沒事,你趕的巧,我燒完熱水就要鎖門走人,進來吧。”陳大麻子招呼對方進了東屋。
對方打量著家里的環境,進了屋坐在炕沿上,客氣的從兜里掏出一盒北戴河要讓給陳大麻子:
“老哥,抽支煙,謝謝謝謝。”
“啥煙?小北啊,你嘗嘗我這個。”陳大麻子看到北戴河,沒有去接,而是從兜里取出一盒熊貓牌香煙,讓給對方一支。
這派頭讓對方一愣,接過來看看香煙,又看看陳大麻子,陳大麻子已經又取出來一支叼在嘴里,正摸索火柴。
對方這才反應過來,取出自己的火柴先幫陳大麻子點上,這才又自己點了一支,隨后吸了口煙,看看煙標,對陳大麻子問道:
“老哥,這煙不便宜吧,我都沒見過。”
“津門卷煙廠生產的,燕京那邊抽的人多,聽說大領導們也有人抽這牌子,不過是特供的,老百姓買不著。”陳大麻子見多識廣的說道。
中年人點點頭,不過隨后恍然笑了:
“嚯那您這條件可以啊,看這屋里,又是收音機又是縫紉機,擺的椅子一看也都是好木頭,還抽著好煙,別是裝的吧,我從村口那邊過來的時候,聽那邊有人說是今天啥領導要過來,你們大隊讓你們裝的吧。”
“裝?是得裝,不過不是這么裝,得裝窮!我們大隊長吩咐的,說是領導下來,那不能白下來,你裝生活好能占國家便宜嗎?必須得窮啊,得鬧啊!我跟你說,但凡打腫臉充胖子的,那都是缺心眼,什么請領導放心,我們吃得好穿的好…純扯淡!吃得好穿得很也不能跟領導說時候,必須是吃不飽穿不暖,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陳大麻子聽到對方以為自己是大隊安排冒充等著領導檢查的冒牌貨,語氣不屑的說道:
“那些大傻子嘴上沒把門的,啥都說,這要是領導開著車從他們那邊過,剛好聽到要假裝,肯定挨收拾,缺心眼,就得給他們朝死了記黑點,罰死這些王八艸的,一點不配合大隊工作,沒看我這條件好,都要鎖門裝家里沒人嗎,就怕領導推門進來看到收音機縫紉機啥的。”
“我也聽說你們中坪現在過得挺好,真好假好啊?我這邊沒親戚來的少,光是聽趕集的人說,我家里一個兄弟的閨女到歲數了,人家給介紹中坪這邊的小子,家里也不知道這邊的具體情況,老哥您正好跟我說說,這閨女嫁過來不能受苦吧。”中年人夾著煙,一臉好奇的問道。
陳大麻子驕傲的撇撇嘴,伸出五根手指:“想什么呢,還受苦?嫁這地方來享福去吧,看房子還看不出來嗎?哪個大隊能有我們中坪家家戶戶這樣整齊的房子?我跟你說,別的生產隊我不敢說,至少我們三隊,我估計明年最少一個壯勞力能拿這個數。”
“喔嗬五百?”中年人瞪大眼睛,一臉震驚。
“這是我故意少說的。”陳大麻子把手收回去:“也就是我們隊長不讓大伙對外說,怕嚇死別的大隊,你家里親戚的閨女能嫁中坪,放心吧,對了,給介紹的男方姓啥,我看看我認識不,幫你把把關。”
“說是姓謝?”中年人笑呵呵的說道:“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姓謝。”
“那不能,中坪姓謝的少,這邊姓謝的到歲數結婚的就一個,就是我們大隊長謝虎山,他有媳婦,要是旁邊那莊,謝老二的孩子倒是應該也有合適的,不過具體我不清楚,你問好了,別不是中坪,是旁邊那大隊的,那就是坑人了,雖然離得近,但是工分價值距離中坪可差遠了。”陳大麻子聽到對方說姓謝,認真思索了一下,中坪謝是孤姓,如今適齡未婚男人也就是謝虎山一個人。
但也保不齊有缺德的媒婆,故意把中坪旁邊的大隊含糊不清的說成是中坪,糊弄人家姑娘。
中年人點點頭:“那我回去再讓他們家里仔細問問,對了,聽老哥你的話,你們大隊長還挺年輕,年輕人能服眾嗎?”
“切,能服眾嗎?我們隊長那是什么人,沒看過我們隊部門口的告示欄吧,好家伙,黑紅榜都整出來了,不服真不行,這手段誰能想出來,拿對待漢奸的方式對待群眾,可你別說,如果表現好,真給獎勵,一手棍子一手甜棗,那叫一個溜,大伙背后雖然罵,可是也真夸,過去打媳婦的男人,婦女主任去多少趟怎么哄怎么勸都不好使,他去一趟就給治好了。”陳大麻子彈了一下煙灰,嘴里說道。
中年人好奇的問道:“大小伙子還能做婦女工作,這種事不好調解吧,他怎么治的?”
“怎么治的?你都想不到,他嚇唬男人,說大隊安排男方去外地搞副業,最少兩三年不能回來,讓對方放心去,回來保證你媳婦能給你添倆孩子,要不今天你打死你媳婦,徹底絕了這種可能,要么今天開始就別再打媳婦,只要敢打,肯定送走,你不去就是不聽大隊安排,年底分紅,口糧這塊擠兌死你。”陳大麻子嘿嘿樂著介紹道。
中年人皺皺眉:“他不怕人家丈夫翻臉打他?”
“嗨,農村打媳婦的,那都是外面窩囊,只敢窩里橫的主,但凡有骨氣,誰拿媳婦撒氣,哪個不是去外面找茬打架出氣?都是外了受了氣不敢找對方麻煩,喝兩口貓尿回來拿媳婦撒氣的貨,欺軟怕硬,他怕大隊真給他弄外地去,到時候別的男人排隊給他媳婦送溫暖,所以后來最多就是罵,不敢再動手,因為都知道我們隊長這小子真拉得下臉,說到做到。”陳大麻子說道。
“你剛才說的漢奸和黑紅榜,就是武工隊給漢奸計分那套,他給老百姓用上了?”
“可不是嘛,這招老他媽損了,要不過去漢奸都害怕呢,現在大隊的大伙都不敢隨地尿尿吐痰了,哪還有天理,水開了,我給你灌水去,灌完了我就鎖門去集市那幾個賣蝦皮的副業攤轉轉。”陳大麻子笑著說完,此時堂屋爐子上的水壺響了起來,他起身拿起水壺要幫對方灌水,順嘴跟對方問道:
“兄弟,你這一看跑遠道的,是打哪來的?”
中年人夾著香煙,聲音平靜:“從堯山來的,從您這喝口熱水,去中坪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