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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發自行車

  “這縣城里的人是都怎么了,咋小年輕的看起來感覺都有點兒流里流氣的?”馬老五雙手抓著裝了巨款的人造革皮包,從吉普車上走下來,站在浭陽縣自行車廠的大門口緊張的打量著四周。

  在他的記憶中,農村最衣服最常見的顏色是黑色和灰色,來城里見到的城里人,常見的顏色則是灰色,綠色和藍色。

  可是現在,大街上的騎著自行車在路上穿行的人,似乎身上的顏色變得多了起來。

  比如年輕的女同志雖然仍然穿著藍色的工人勞動服,但肯定都改過樣式,看起來修身不少,而且在脖子處幾乎都圍著一條紅色或者白色的圍脖。

  而年輕的小伙子們,臉上幾乎都罩著個廉價的茶色蛤蟆鏡,也不知道晚上天黑的早,下班如果戴這玩意是不是能看得清路。

  “我跟你說,五叔,我在書上看到過一句話,怎么說的呢,它說,如何判斷一個人是否老了,就看他走在街上,是不是能理解街上的變化。”謝虎山對馬老五整了一句書里看來的詞。

  隨后下車的趙會計可能覺得不能被謝虎山認定老了,此時裝模做樣瞧瞧四周,背著雙手不斷點頭:

  “我覺得還行,哪就像老五說的那樣流里流氣,看著多精神,這叫做新氣象。”

  “你別從報紙上學個詞就跟我拽,你就裝吧,趙會計,還新氣象,你就是怕虎三兒也說你老梆子了!”馬老五一看趙會計居然跟他不站在一條戰線上,又跑去冒充見過世面的社會人士,氣得指了指他。

  在吉普車后面,中坪生產大隊的四輛黃河牌拖拉機浩浩蕩蕩開了過來。

  駕駛拖拉機的,都是中坪生產三隊的年輕女同志,人前被夸女模范,人后被罵女雞賊。

  別的生產隊學防止不法侵害的功夫,這三隊十個老娘們可是逮住機會了,居然偷摸就去農機管理站不分黑白的泡著,這邊開三天內,那邊都能開著拖拉機滿世界跑了。

  中坪十九個生產隊,有十八個生產隊長罵生產三隊時都忍不住帶上了臟字。

  新上任的隊長謝虎山,自己依靠大隊治保主任的身份,給別的隊創造困難,給自己隊里女同志開綠燈,一點兒人事不干。

  說是大隊的農業機械,那他媽被十個三隊的老娘們霸占,別的隊的男同志也不敢去搶啊?萬一人家喊一句耍流氓,自己隊里的男同志那不得被打死?

  派自己隊里女同志去搶?沒用啊,自家隊里的女同志不會擺弄,怎么從人手里搶,說句難聽的,沒培訓過,搖拖拉機都不會搖!

  甚至拖拉機的搖把子被三隊那些老娘們藏哪都不知道!

  不是沒有生產隊找大隊反應,說生產三隊太霸道,這事不公平,蛋用沒有,韓老狗也沒轍,人家三隊十個老娘們說了,你們隊里都沒有婦女會開,學會了再來競爭。

  上哪學去?公社農機站可不會把站里的機器隨便給社員擺弄,人家的駕駛員都是有證的,不像中坪大隊這十個虎娘們如此生猛,駕駛證是啥,管它有證沒證呢,開起來就跑。

  謝虎山現在最滿意的就是自己選了十個女同志去農機站當農機駕駛員,這個決定太英明了。

  十個女同志,清一色二十歲到三十歲之間的小媳婦,年富力強,還保持著刻苦學習的干勁,雖然不說個個都是傾國傾城,但年輕女同志就算不是漂亮大美女,站在那穿著藍色工人服,白手套,留著干練的劉胡蘭發型,讓人一看也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青春活力,讓人眼前一亮。

  此時四個人從自行車廠大門口走下拖拉機,馬上就惹得路上的行人紛紛朝四個女同志側目。

  女拖拉機手也不是沒見過,但把拖拉機收拾的干干凈凈,同時又自己注重儀表,統一制服的拖拉機手,除了報紙上的照片,親眼看見還都是頭一次看見。

  “嚯你小子這是來我們廠提自行車還是跑我們廠別苗頭,這四個女同志,四輛新拖拉機往路邊一停,誰都得尋思這是哪來的女勞動模范等著照相呢吧?”老楊的妗子馬建華馬大姐一早就等在門衛室,聽到外面動靜走了出來,看到四名走到哪都是風景線的女拖拉機手之后,朝謝虎山笑著打趣道。

  謝虎山迎著馬建華走過去,嘴里說道:“大姐,怎么樣?這說明我們中坪生產三隊對大姐和自行車廠都足夠重視,拿出了最好的精神面貌,所以你無論如何都得再幫忙殺殺價,上次老楊結婚,姐夫可已經傷了我們中坪小伙的心了,他和二舅抱著胳膊堵在樓下,說啥不讓我們上去,伱說我們能有啥壞心思,那不就單純想給老楊幫把手啥的嘛。”

  “作死呢你!當著利民的妗子還敢說這話!我外甥用你們幫手呢?回頭我讓他舅收拾你!”馬建華笑著伸了一下謝虎山,隨后打量著眼前的架勢:

  “攏共四十輛車,我看都不夠你得瑟的,哪值當弄這么大陣仗,知道的你是來提自行車,不明白的看你這架勢,還以為是來提坦克呢。”

  “我跟你說,大姐,你可不知道,我們三隊今天頭一次不用生產隊長喊大伙起床,改了章程,反過來了,不到四點鐘,就有那缺德的貨敲我這個生產隊長的墻根,我還尋思是寡婦半夜要鉆我被窩呢!結果爬起來出去尋思找寡婦,結果是社員催我起來趕緊去提車。”謝虎山笑著給門衛讓了一圈香煙,點燃之后笑著說道。

  兩個門衛和馬建華全都被逗的笑了起來,當謝虎山跟他們講笑話呢。

  只有馬老五和趙會計知道,這不是謝虎山說笑話,而是真事。

  自從昨天韓老三幫忙把門,得知謝虎山要給三隊一家買一輛大鐵驢之后,他那個漏風的嘴沒用十分鐘,就讓三隊所有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晚飯后最少五十個人來謝虎山家里串門,差點把他家門檻踏平,就想確定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

  按說每天生產三隊如果有活計,都是隊長喊大伙起床集合上工,今天反過來了,天還黑著呢,前前后后來了五六個人喊謝虎山起床。

  恐怕他這位隊長大人今天睡過點兒,耽誤了今天要辦的大事,幫三隊大伙去提車。

  最多四點,陳大喜那個作死的爹陳大麻子就假裝起來拾糞,跑謝虎山家的西屋外墻輕輕敲墻,謝虎山估計他可能是怕二喜咬死他,不然搞不好都能翻墻跳進來敲他窗戶。

  謝虎山被有節奏的輕輕敲墻聲給敲醒了,他迷迷糊糊拽開燈繩看了眼旁邊的手表,剛三點五十分,這讓他以為是韓紅貞想開了,趁著桃子回娘家,準備半夜來自己炕上給自己暖被窩呢。

  給謝虎山整得又激動又緊張,緊張是因為覺得小寡婦腦子缺弦兒,自己奶奶和大秀還在東屋睡覺呢,這進來之后發出啥兒童不宜的動靜,怕奶奶得氣死過去。

  但又琢磨韓紅貞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自己不能打消人家的積極性,大不了跟她走去軋鋼廠辦公室睡覺。

  少睡會兒覺沒啥,跟寡婦搞破鞋這種事可不能耽誤。

  所以謝虎山大冬天穿好衣服下了炕,在不驚動奶奶的情況下出了家門,舉著手電筒繞到了自己東屋外墻處,然后就看到了讓他差點心臟猝死的一幕。

  陳大麻子背著個糞筐,拿拾糞的小耙子正一下下敲著外墻,嘴里還壓低聲音喊著:

  “虎三兒,虎三兒,天亮了,抓緊起來給大伙提車去吧…”

  要不是看這臭不著調的貨是長輩,謝虎山高低讓他感受一下他兒子陳大喜之前因為謝虎山起床氣發作而被暴揍的滋味。

  把陳大喜他爹轟走,剛回屋沒一會兒,吳栓子那個大傻子又他媽跑來敲墻,一想到剛才來的不是他寡嫂,而是陳大喜他爹,謝虎山這股邪火最終撒在了吳栓子身上,吳栓子左手捂著肚子,右手捂著屁股跑了。

  “幾位女同志,拖拉機直接開進來吧,跟我走,我先安排你們停好裝車,再帶著他們去交款辦手續。”馬建華跟門衛打過招呼,得到同意之后,朝著四名女拖拉機手招招手,示意她們可以把拖拉機開進廠里。

  “大姐,你們工廠食堂今天啥早飯?”謝虎山看看遠處的工廠食堂,想起自己還沒吃早飯,都是這幫刁民催的,在家連奶奶熬的粥都沒來得及喝一口。

  馬建華說道:“疙瘩湯配油炸果子。”

  “提你好使嗎?”謝虎山嘿嘿笑著,涎著個臉問道。

  “好使,去吧。”馬建華瞅謝虎山老順眼了,這孩子雖然看起來嘎氣,不著調,但實際上心好,是個熱心腸,為人還大方。

  當初不認識的時候,就主動幫她賣手套,第二次見面得知是楊利民的妗子,更是給了自己好幾樣辛辛苦苦從港島帶回來的洋貨。

  “老五,你倆跟著大姐去交錢,長長見識,以后啥事別總讓我出面,搞得我這種大領導一點兒神秘感都沒有,太親民了不好,影響領導形象。”謝虎山朝著食堂的方向走去,嘴里對馬老五和趙會計說道:

  “我去考察考察人家工廠的食堂,學習學習。”

  馬老五雙手抓著皮包,想罵謝虎山,可是在外人面前又不好意思張嘴,只能看向趙會計:“你不是社會人士嗎?要不等會你跟人家廠領導對話?”

  “你剛才不說我是裝的嗎,我不是。”趙會計在旁邊小聲嘀咕道。

  一想到自己要跟人家自行車廠領導聊天,馬老五就有些心虛,他不知道跟人家說啥,人家都是城里人,他是個農村人,聊天都聊不到一塊去,也不知道謝虎山這犢子跟人家說話都說什么。

  “我說,你們生產隊現在條件這么好了?家家發自行車?這待遇比工人都強,我們工廠生產自行車,廠長都沒說給大伙一家發一輛。”馬建華邊走邊對馬老五兩人說道。

  馬老五和趙會計對視一眼,馬上拔起胸脯,馬老五輕咳一聲:

  “咳,那啥,不算啥,虎三兒這孩子剛當上隊長沒經驗,要換我接著當,我尋思一家發一臺電視機,黑白的都不要,必須是彩色的,虎三兒還是歲數小,沒魄力,慢慢培養吧。”

  這話說出去,旁邊的趙會計直拽馬老五衣角,示意吹過了,這要是謝虎山在旁邊聽到,以后不一定作什么妖收拾他倆。

  謝虎山會不會收拾不知道,但走在前面的馬建華聽完之后停步認真打量了一下兩個貨,隨后邁步繼續朝前走,邊走邊嘆氣:

  “農民現在日子是過得好了,從吹牛這事上就能瞧出來,比城里工人還能吹,你咋不說你們生產隊一家發一架飛機,家家開著飛機下地干活呢。”

  等馬老五趙會計跟著馬建華交完錢辦完手續再出來,就看四個拖拉機手人手一張油炸果子,正跟謝虎山邊吃邊聊,旁邊的四輛拖拉機上,已經列好了嶄新的四十輛大鐵驢自行車。

  “二十斤玉米渣子,秋天新收的,留著自己家里熬粥吃,還有就是你外甥讓我給他大舅捎的兩瓶酒。”謝虎山看到馬建華辦完手續送他們出門,把手擦干凈,從吉普車上取出一小口袋高粱米和兩瓶汾酒遞給馬建華:

  “先給你怕你說我不講究,辦完了再給你,你就別跟我客氣了,大姐。”

  “整得我幫你是為了這點兒玉米渣一樣。”馬建華笑笑:

  “知道了,回頭我幫你上心問問能不能采購鋼管的事兒,不太好弄,因為之前供貨的那都是廠長的老關系,所以你別著急,慢慢等。”

  說到這里,馬建華欲言又止,謝虎山朝馬老五和趙會計擺擺手,等馬老五他們離自己遠了點兒之后,馬建華又看看遠處沒注意自己的門衛,壓低聲音對謝虎山說道:

  “我上次在供銷科嗑瓜子,聽說堯山有個啥323研究所,給我們廠供貨的縣制管廠也給那里供貨,但嫌那邊難伺候,要的貨也不如自行車廠多,你要不先打聽打聽,給人家送送樣品,看看那個啥研究所能不能看上你們的貨。”

  “謝謝大姐,我回頭打聽打聽,家里親戚要是有人想要置辦洋貨,去中坪找我,我幫你倒騰,天冷,進去吧,我們也回去了,隊里等著分自行車呢。”謝虎山朝馬建華一笑,跟對方告別,轉頭就發現馬老五和趙會計已經主動上了拖拉機,挺冷的天氣,倆人蹲拖拉機車斗里呆著,也不怕凍壞了。

  “你倆是要搞憶苦思甜還是要占咱本隊女同志的便宜,咋的,吉普車不坐,非得拖拉機上蹲著,好受啊?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謝虎山一臉疑惑的看向兩人。

  馬老五解釋道:“你嘴里就沒好話,啥占便宜,我是在車斗里蹲著,又不是駕駛室里坐著,我這是怕路不平,把自行車顛壞了,蹲在車斗里,能隨時伸手扶一把。”

  “你倆純有病,為啥買這種自行車,不就是這玩意不怕摔嗎?別說在拖拉機上顛壞了,你騎一輛跟拖拉機對撞,你完了,自行車都沒事。”謝虎山無語的拉開吉普車車門說道。

  馬老五對謝虎山說道:“你盼我倆點兒好行嗎,自從我推舉你當隊長,我倆咋感覺不是你的恩人,反而成了你的階級敵人呢?”

  謝虎山懶得理會這倆貨,開車在前面開道,四輛拖拉機跟在他的車后面,一路開回了中坪。

  一進村,道路兩旁早已經有社員站著瞧熱鬧,對謝虎山的吉普車直接無視,全都對著四輛拖拉機比比劃劃,熱絡的發表著自己的看法。

  謝虎山直到進村才明白這倆老王八蛋為啥要蹲車斗里回來。

  此時馬老五和趙會計全都叉著腰站在拖拉機車斗里,跟他媽閱兵一樣,還不時跟大隊看熱鬧的社員們招手,就差揚手喊一句:同志們好。

  其他隊里的社員們,眼中的羨慕是藏不住的,自打建國后,中坪這塊地方,無論是搞大鍋飯還是合作社,乃至后來的生產隊,就沒聽說哪個生產隊有倆錢之后,不給隊里置辦產業,反而給社員家里發自行車添置大件的!

  那是自行車,有這玩意,娶媳婦都比別人容易。

  看熱鬧的人里沒有三隊的社員,只有幾個三隊的毛頭孩子,看到拖拉機裝著自行車回來,跟屁股著了火一樣朝三隊隊部的方向瘋跑,看樣子是去報信。

  看熱鬧的社員跟在拖拉機后面一路來了藥王廟,廟門口的空地上,三隊社員們已經自發組織起來,把隊部里的桌子擺出來兩張,大伙可能已經自發抽簽決定了排隊的順序,此時以家庭為單位,有序的排在桌子前。

  “干活的時候就沒看見他們這么勤快過。”馬老五看著熱火朝天的場面,嘴里嘀咕道。

  “還得是虎三兒當隊長啊,真給咱們三隊辦事啊!這鐵驢,不要指標愣是直接拉來四十輛,瞧瞧,輻條都根根發亮,全是新的!”陳大喜他爹陳大麻子可能自覺早上的事對不起謝虎山,此時看到自行車運回來,扯著嗓子鼓掌叫好。

  對方無視自己的話,讓叉腰站在拖拉機上的馬老五差點閃了腰:“光感謝隊長,副隊長,隊委會啥的不感謝啊?”

  “老五哇,咱三隊對你太厚道了,隊里這么有錢,你他娘跟個摳門的地主老財一樣,一分也不朝外漏啊,要我說,就得按照收拾地主那樣收拾收拾你,讓你弄明白,啥叫為人民服務,虎三這才叫為人民服務,還感謝你,我謝你奶奶個腿兒!”陳大麻子不屑的對馬老五說道:“還當你自個是隊長呢?早擼了!別叉腰了,再閃嘍?”

  “行,陳大麻子,你就得瑟,一會兒你就老實了。”馬老五對陳大麻子磨著牙說道。

  那邊謝虎山下了車,跟朝他叫好鼓掌的大伙笑笑,直接鉆進了隊部烤火,他才不在外面凍著發自行車,反正大伙知道給他們搞來自行車的人是他就行,剩下的活,讓馬老五他們干就完了。

  馬老五坐在桌子前:“各家都到齊了嗎?我喊幾個人幫忙把自行車卸下來,陳大麻子,陳大喜,陳二貴,陳小亮…”

  “你就直接說讓我們家喘氣的去卸車就完了。”陳大麻子被馬老五赤裸裸的公報私仇都氣笑了:“看在今天發自行車,不跟你一般見識,走哇,卸車去。”

  他一招呼,隊里幾十號人就朝拖拉機圍上去,一起動手把自行車卸了下來。

  外面發著自行車,隊部里,謝虎山烤了烤火,喝口熱水,又開車去了制管廠,馬三兒養傷,他去車間找了正跟大伙一起干活的葛寶生:

  “連長,堯山有個叫啥323的研究所,這個研究所需要鋼管,你看看打聽打聽在哪?”

  葛寶生抹了一下臉上的熱汗:“不用打聽,那是部隊。”

  八個字,讓謝虎山的眼睛比車間里燒紅的鋼管還要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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