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虎山聽楊利民說張誠臉色不好看,沒有和平時一樣推門闖進去,站在張誠辦公室門外乖巧禮貌的敲敲門:
“師傅。”
“進來。”張誠的聲音從里面響起。
謝虎山推開門走進去,發現里面除了張誠,居然還有一個平日很少遇到的老人。
已經七十多歲的中坪生產大隊老治保主任仇庸。
仇庸坐在椅子上,旁邊豎著拐杖,抹了抹眼角,勉強對進門的謝虎山露出個心酸的笑容。
“三爺,您老在呢。”看到仇庸在場,謝虎山連忙欠身開口打招呼。
謝家的規矩,晚輩看見仇庸打招呼的時候沒有彎腰,讓家里大人知道都得回去挨收拾。
仇庸算是中坪大隊干部里存在感最低的一個人,堪稱閑云野鶴。
中坪大隊有什么大事小情,幾乎都看不到他的身影,一是他年紀大了,二是他斷著一條腿,走路不方便。
別的大隊治保主任可能要配合公安特派員做好大隊治安工作,防火防盜之類,在中坪大隊,這些活都由武裝連長葛寶生替仇庸分擔,能不讓仇庸干活就不用他干活。
只有在韓家,馬家,陳家這三個在中坪大隊各自擁有族人數百的大姓之間出現一些矛盾時,韓老狗出面都不好使的情況下,才會請仇庸出場。
只要仇庸出面,中坪村三大姓之間哪怕出現再大的矛盾,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也能被調解。
馬家和陳家另外兩個大姓可能不給同樣族人眾多的韓老狗面子,但絕對給這位仇三爺面子。
直到現在,仇庸如果走在中坪的路上,上了年紀的同輩遇到他之后,還是會喊這個斷腿的殘疾老人一個很久遠的稱呼,仇保長。
沒有這位仇三爺在抗日時期擔任中坪鎮的保長,中坪早被小鬼子搞大屠殺集體屠了。
這可不是仇庸自吹自擂,人家從來不提,而是謝虎山的奶奶乃至還健在的老人都能為仇三爺作證。
仇庸在民國當過幾年縣政府的文書吏,淪陷后不肯給偽政府效力,回村種地,當時因為有文化,見過世面,當了中坪村的保長。
那個年代,八路,土匪,鬼子,哪一方上門都是他出面打點,努力在亂世小心翼翼保全著中坪村。
當時因為中坪村窩藏八路,而且大伙拒不交代八路下落,全村老少都已經被惱羞成怒的鬼子趕去東邊的大土坑,掃射的機槍都已經架了起來。
小鬼子準備把中坪人全部殺掉,殺雞儆猴,震懾一下附近其他幾個村鎮,讓中國人明白窩藏八路對抗鬼子的下場。
是這位當時擔任保長的仇三爺跟日本鬼子據理力爭,好話說盡,拿自己一家老小擔保,又答應給鬼子籌措足夠的糧食等等,求情求了大半天光景,才算把全村人從鬼子的槍口下救了下來。
村里當年的確窩藏了土八路,而且土八路其中一大半都是三大姓的子弟,對了,謝家也有一個,那人叫謝老三,外號狠三兒。
所以這么多年,村里的書記換過,唯獨治保主任沒換過,都已經快成了仇庸的專屬稱號,上年紀的人看到他,照樣喊他仇保長。
也只有他出面,村里各家哪怕出現再大的矛盾,都能各退一步。
因為看見仇保長,各家的老人就能想起當年一起被鬼子趕進大土坑,寧死都抱團不肯說出各家抗日兒孫下落的往事,那時候不分姓韓姓馬,都是中坪人,要死一塊死。
跟子彈呼嘯的陳年往事一比,他們如今那些家長里短的矛盾似乎不值一提,犯不上翻臉。
F4那會兒,城里來的工作隊以仇庸在抗日期間擔任日偽保長為虎作倀的理由把他帶走,要收拾他,中坪這邊的老百姓怎么跟對方解釋,對方都不聽。
這些王八蛋其實就是精力旺盛無所事事,想找個理由整整人,抖抖威風,城里的兩大派系他們惹不起,想來村里得瑟一下。
中坪大隊被逼急了,當時還是九隊生產隊長的韓老狗靈機一動,他們搞這一套,咱們也搞,以魔法對抗魔法。
他操持一幫人迅速成立了中坪革命隊,喊著革命口號抄起家伙,指責對方舉著紅旗反革命,和對方真刀真槍的開打,打死了對方幾個人,回城里不敢再來,才把仇庸救了出來。
可惜就是晚了一步,因為仇庸不肯跪下認罪,腿已經被那些王八蛋打瘸了,落下了殘疾。
這老頭屬于是整個中坪村的救命恩人,村老,謝虎山剛才進門就看到仇庸抹眼角,有人敢惹他生氣了?
活擰了吧,想自殺沒膽子,借這個機會讓中坪人幫個忙?
仇庸被人欺負,對方還能活到自己回來?
中坪又不是除了他們幾個就沒有別的民兵了,葛寶生還在呢,其他各隊武裝民兵還在呢。
真要有人敢欺負仇庸,人早就被葛寶生帶著民兵五花大綁送去中坪大隊部了,韓老狗說宰,特派員老馮看著殺人都得裝沒看見。
張誠看到就謝虎山進來,開口問道:“其他幾個呢?”
“路上呢,估計再有半個小時也就該到了。”謝虎山對張誠說道:
“師傅,出什么事了?”
張誠沒有回答,而是對仇庸用安撫的語氣說道:
“三叔,我先送您回去,特派員老馮和寶生已經帶著人撒出去了,韓書記也已經得到消息,正往回趕呢,這不虎三兒他們在外地干活的這批孩子都喊了回來,公社和大隊肯定重視,您家里休息去,別因為這事氣壞了身體,你放心,人肯定弄回來交給您處置。”
七十多歲的仇庸看看謝虎山,又看看張誠,最后伸手抓著張誠的手用力晃了晃,滿臉心酸的點點頭,慢慢起身要走人。
不用張誠吩咐,謝虎山馬上上前幫老人架拐,親自把仇庸送回了家。
仇庸家里幾口人的臉色看起來也是愁云慘淡,謝虎山不知道具體情況,沒敢多問,把老人交給對方親人,就又趕回了公社。
再回到公社,韓紅兵等人已經到了,正在辦公室門口蹲成一排吸煙,看到謝虎山回來,都甩掉香煙起身跟著謝虎山走進去,謝虎山進門對張誠問道:
“師傅,到底什么情況?”
張誠從抽屜拿出半本皺巴巴的日記本,大大咧咧丟在桌面上:
“瞧瞧。”
謝虎山走上前拿起來翻了幾頁,滿臉嫌棄的丟回去:
“我當什么呢,又是垃圾手抄本《曼娜》,這破玩意有什么好看的?之前老馮帶著我們宣傳,鼓勵私藏的人主動上繳時我就看過,一點兒都不好看,也不知道怎么就有人看的那么起勁。”
韓老二等人等謝虎山放下之后,揀起來在手里傳看著。
張誠叼著煙,擺弄謝虎山之前送給他的打火機,實則不動聲色的觀察這些小子們的表現。
就此刻謝虎山他們這幾個民兵看到手抄本的表現,在他眼中看來,韓紅兵他們幾個,雖然臉上努力裝作若無其事,或者學著虎三兒佯裝不屑,但其實還是趁人多眼雜,好奇的多瞄了幾眼大名鼎鼎黃色小本的內容。
唯有謝虎山,大大方方拿起來翻看了幾頁就扔下了,而且這小子看完之后流露出來的嫌棄和輕蔑,絕對不是故意裝出來的。
那是一種發自肺腑的瞧不上,他是真的對書上的那些描寫不屑一顧。
生活中樂于助人,生產中積極主動,軍事技能也過硬,如今再加上不受淫穢文字腐蝕誘惑,讓張誠覺得自己徒弟沒能當兵,絕對算是國家的損失。
其實這一點張誠看錯了,此刻謝虎山的不屑,不是因為他一身正氣,諸邪不侵。
而是因為上一世比它精彩的數不勝數,隨便從網上找一本違禁都比這個寫的精彩細致,這一萬多字的《曼娜》要是發表在2024年,連個水花都不可能翻出來。
更何況他謝虎山在上一世,也不需要看這玩意抒發苦悶,有想法之后,直接打開短視頻直播,選個網紅談個價碼,開個房間談一夜短暫愛情,不比緩解苦悶?
正經人誰看這玩意?
“四個月前,市里山北區,一名十七歲的女工上吊自殺,后經檢查發現,她已經懷孕兩個月,知道她為什么自殺嗎?”張誠把煙點燃,對謝虎山問道。
“總不可能是看書看自殺的吧?再說,這跟咱大隊的仇三爺有什么關系?”謝虎山覺得師傅有點小題大做。
雖然說偷偷摸摸看手抄本在這個年代不對,但這事根本不算犯法,一般都是村里大喇叭鼓勵偷偷上交,而且保證幫忙保密。
男的由特派員批評幾句,女的被婦聯主任或者婦女組長教育幾句。
看書能有多大事?
看到謝虎山那德行,張誠吸了一口煙,繼續說道:
“是被人強迫的,公安走訪調查發現,就是有人故意借給她手抄本閱讀,可是等她看完要還書時,忽然被對方翻臉反咬一口,說要拉著她去報案,說她現在是傳播手抄本的流氓。”
“報了案,到時候一通報,工廠,社會上就全都知道她是個作風有問題的女人。那姑娘是個老實人,被對方一陣嚇唬給唬住了,之后對方開始逼著她與自己和所謂的哥們們搞對象,對她耍流氓,把她拉下了水。”
“后來姑娘懷孕了,那幾個人卻再也聯系不上,姑娘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
“王八艸的!也忒他媽不是東西了!誰!誰干的!”陳大喜在旁邊聽完張誠的話,罵了一句。
謝虎山聽完張誠的話,臉色也有些難看,他本來以為最多就是有人偷偷摸摸看兩眼違禁書。
還真沒想過有人這么壞,拿著寫這么垃圾的故意在年輕女性中間惡意傳播。
然后用所謂作風問題,流氓罪之類的借口要挾姑娘,逼對方就范,更沒考慮到,真的有姑娘會因為這種事被嚇到,甚至最終自殺。
就這點事兒,換成2024年,如果對方用這本書去誘拐年輕美女,那些美女都得和他謝虎山一樣嫌棄書寫的不好看,尺度不夠大,甚至估計還能嘲諷一下對方沒吃過細糠,沒看過肉文。
仔細想想,如今這個年代,廣大年輕婦女還都要臉面,重名節,風氣還沒有上一世那么開放,被作風問題四個字一嚇唬,再加上涉世未深,確實很容易想不開走上絕路。
“仇三爺家里…”謝虎山對張誠問道。
“要不是遇到你妹妹大秀兒,仇保長的小孫女也得跟四個月前上吊的姑娘一樣自殺,老馮帶人趕過去的時候,他孫女讓人糟蹋了。”張誠惋惜的嘆了口氣。
“還有大秀的事?”謝虎山眉頭一皺,看向張誠。
張誠從抽屜里又取出十幾顆手卷煙和半本筆記本,丟在桌面上。
謝虎山把那十幾顆手卷煙抖開煙絲鋪平,對照一下就能看出來,卷煙用的紙條正是從那半本手抄本前幾頁缺少的內容上扯下來的。
甭問,一看這些手卷煙的卷法,謝虎山就知道都是大秀的杰作。
好家伙,在喜歡看書的人眼中挺珍貴的手抄本,到她手里全都被撕成了旱煙紙。
“上午初中上學的路上,有個女人和大秀套近乎,說是學習筆記,不容分說,偷偷摸摸把手抄本給了她,還說看完了要還書的話,中午去小樹林還給她。”張誠看著謝虎山的動作,嘴里說道。
韓紅兵等人聽到張誠的話,確松了一口氣,韓老二咧嘴笑起來:
“還書?對方做夢可能都想不到,大秀接手抄本,根本不是為了看,是為了給她爺卷煙抽,指望大秀還書,做夢去吧,就算找上門要書,大秀都不可能認賬。”
大喜也在旁邊開口:“要說女的里面,卷旱煙能卷這么好的,我也想不出別人,也就只有從育紅班開始,就撕課本給她爺卷煙的大秀兒了。”
“大秀兒中午回家撕手抄本給她爺卷煙的時候,剛好被她爸回家拿東西看見,以為她又撕課本,拿過來一看才發現是手抄本,覺得事情不簡單,直接帶著大秀兒來公社找到老馮,把整件事說了一遍。”老馮目光掃過眾人:
“老馮按大秀說的帶人趕過去,晚了,原來仇保長的孫女早上也被塞了書,而且她還看了,看完中午放學偷摸一個人過去還書的時候,被兩個小子一番嚇唬…”
“老馮去的時候,人已經跑了。”
眾人都沉默下來,張誠繼續說道:
“如果對方不是把手抄本給了大秀兒,而是給了另一個愛看書的姑娘,什么后果?”
謝虎山此時心中不斷慶幸,得虧自己妹妹大秀兒這些年把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一進教室腦瓜子就疼,這要是喜歡讀書,說不定就要上了對方的當。
大秀兒真要是出點事,大媽和自己奶奶恐怕都能一口氣上不來,氣死過去。
咣當一聲,門被推開,風塵仆仆開完會趕回來的韓老狗從外面走進來,兩道眉毛豎著,滿是褶皺的臉上爬滿怒容,環視一圈,最后忽然猛地一指謝虎山:
“虎三,別跟張部長在這蹭癢癢了!喊你回來是讓你抽煙歇腿的!去!把人抓緊給我掏回來!!”
謝虎山其實不知道去哪抓人,可看韓老狗眉毛都豎起來了,不敢廢話觸霉頭,畢竟韓老狗真要發飆,連縣長都哆嗦,何況他謝虎山一個小字輩。
嘴里答應一聲,帶著人轉身朝門外快步走去,張誠在屋內對韓老狗說道:
“韓書記,人都撒出去了,喝口水,坐下歇歇,老馮和寶生已經有了線索,偵察去了,等人回來,聽聽他們的情報。”
謝虎山走出隊部沒有幾步,里面傳來韓成松的低聲怒罵:
“國家最后斃不斃他們我管不著!但敢來禍害中坪的姑娘,就一個字,先劁了這群王八艸的再說!兩個雜種就是跑到天邊找如來佛護著,也得給他們掏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