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腦袋一直覺得自打父親死了之后,他的時運就開始變得差了。
人走茶涼,父親過世了之后,老頭子那些戰友似乎就都忘了,自己老子當年為國效過力,在戰場上救過他們的命。
他父親活著的時候,雖然是殘廢,一直在農村生活,可是還能替他出面托一托戰友的關系。
靠著父親的關系,馬大腦袋先是在公社當了發報員,后來又去了中坪公社收購站當了收購員,負責替國家收購各個生產隊養的豬。
那時候這可是個好差事,各生產隊送過來的豬,膘定幾級,稱重要刨多少皮全憑他一句話。
豬肉在那時候可值錢,自己少刨一斤皮,就能讓生產隊多拿大幾毛的錢。
所以生產隊在賣豬的時候若是想要少刨點兒皮,多掙點兒,那都得想各種辦法巴結自己,最差也得送些煙酒,請吃頓飯,就盼自己在稱重去皮時高高手,能少扣些分量。
沒幾年,又混成了收購站的站長。
后來公社換上了尹書記,可能是因為有人覺得換了新書記就有了指望,居然總有人跟公社舉報他馬大腦袋以公肥私。
尹書記很會做人,知道照顧老頭子的情緒,把這件事壓了下去,但委婉的表示收購站站長不能當了,免得激化群眾矛盾。
但也不是對自己沒有安置,尹書記給馬大腦袋出了個主意,勸他讓老頭子再走一走戰友路線,借著國家鼓勵各公社辦廠的勢頭,拿到縣里支持,開一間社辦工廠。
老頭子撐著身體又去縣里刷了一圈人情,最終縣里同意給支援,讓中坪公社辦起了一間玻璃廠,由他馬大腦袋擔任廠長。
他走馬上任,搖身一變,從公社收購站站長變成了公社玻璃廠廠長。
可惜好景不長啊,剛當廠長沒幾年,父親死了。
父親活著那幾年,玻璃廠的效益好,他那幾個老戰友總能幫忙解決一部分玻璃廠的銷售額,買賣怎么做感覺都掙錢。
可是等父親一閉眼,玻璃廠就開始走下坡路,訂單合同越來越少不說,跟公社借錢,打白條也越來越難。
更要命的是,如今下面的中坪大隊居然不專心種地,搞出了一個隊辦軋鋼廠。
一群農民不好好研究種地,居然開始研究辦工廠了,這他娘不是倒反天罡嗎?
國家缺你們這些一腦袋高粱花子的泥腿子幫忙干工人的活了?
最最讓馬大腦袋渾身不自在的,是他聽說中坪大隊的軋鋼廠居然搞得風風火火,有聲有色。
一分錢都沒用中坪大隊和公社出,就把廠子辦起來了,而且謝虎山那小子胃口真大,敢光明正大跟大隊開口,每年上交給大隊兩成利潤,自己拿走一成,剩下七成留在廠子用于發展。
中坪大隊的韓老狗居然還答應了。
要不說韓老狗一輩子都是農民呢,那哪是謝虎山拿走了一成利潤,那是拿走了八成,留在廠里那七成,怎么花還不是廠長說了算?
自己當年怎么就沒敢跟這個愣頭青一樣,跟公社說每年只交兩成呢。
為此,馬大腦袋隔三岔五就跟望夫石一樣,跑去軋鋼廠附近,遠遠打量那條被壓爛的道路上總是排隊等著卸貨裝貨的拖拉機。
看那些拖拉機,他就知道中坪軋鋼廠的買賣錯不了。
這架勢,年底軋鋼廠哪怕是按照兩成利潤上交給中坪大隊,恐怕也得有一兩萬塊錢啊。
要是讓公社知道一個隊辦企業兩成利潤都這么多,自己一個社辦工廠卻連年虧損…
之前公社就自己一個工廠,沒有對比,現在有了對比,自己肯定處境愈發艱難。
基層沒什么宏觀視角,從來都是直觀的以成績論英雄,你利潤不如軋鋼廠,那肯定就是帶頭人是廢物。
再加上自己的人緣,馬大腦袋估計自己玻璃廠廠長的位置恐怕坐不安穩。
思來想去,馬大腦袋覺得最好的辦法是給廠長謝虎山弄點兒魚餌,讓對方嘗點甜頭然后把他送進去。
對方廠子再好,廠子是犯罪分子,自己廠子效益差,可自己本本分分,這一對比,還是自己優秀。
到時候再找找關系,爭取以公社干部和中坪大隊本地人的身份,替大隊接著打理軋鋼廠,剛好李興元也因為不滿縣鋼管廠人走茶涼,想把縣鋼管廠的業務撬過來,兩人一拍即合,自己剛一上任,就幫中坪再開辦個制管廠,起碼能安安穩穩舒舒服服再撈個幾年。
至于謝虎山,他沒放在眼里,那就是個剛長大成人的生瓜蛋子,運氣好,據說認識港商,把港商的錢老老實實給了縣里,縣里才獎勵了大隊一堆破爛。
這不純純傻比嗎?但凡有腦子,都得知道把那十萬塊錢想辦法揣自己口袋里。
而且瞧瞧他干那些事,不是打這個就是揍那個,動不動惹是生非,一股子蠻橫勁兒,做買賣哪有那么干的?
也就是縣里看他拿來錢的份上,給他點訂單合同。
等過了熱乎勁,早晚也是玻璃廠的下場。
所以馬大腦袋篤定,只要李興元那邊給夠了好處,謝虎山這種魯莽蠻橫的粗人肯定咬鉤。
馬大腦袋正這么想的時候,謝虎山居然主動登門拜訪他來了。
“馬廠長,忙吶?”謝虎山站在馬大腦袋的辦公室門口敲了敲半開的房門,面帶微笑的開口。
馬大腦袋看到謝虎山,先是一愣,隨后笑容滿面的開口招呼:
“虎三,稀客呀,你小子怎么想起來看我了,進來進來!”
他和謝虎山沒什么交情,也就是路上迎面遇見才打聲招呼的情分,不然按照村里的關系,謝虎山該稱呼他一聲四叔,而不是馬廠長。
謝虎山搓著雙手走進來,馬老五笑容燦爛的招呼謝虎山坐下:
“你小子我聽說都當廠長了,怎么有時間上我這里串門子,坐下,坐下說。”
“我那是啥廠長,就是一個大隊辦的土作坊,跟馬廠長你不一樣,你這是正經干部,我那…純是運氣好,送牛去港島遇到老鄉捐錢,縣里覺得我牽線搭橋也算有功勞,弄堆破爛當獎勵,給咱大隊弄個作坊。”謝虎山坐在馬大腦袋對面的椅子上,開門見山的說道:
“馬廠長,你在玻璃廠當了這么多年廠長,又到處都有關系,我這回來,是想求您給我拿個主意。”
馬大腦袋把自己的牡丹煙盒拿起來丟給謝虎山:“抽著,你說。”
“是這樣,我有個不算熟的朋友,原來縣鋼管廠的,現在是縣拔絲廠的廠長,前幾天忽然找我,說讓我辦個新廠,也干制管,設備他幫我想辦法,業務他幫我聯系,我說我沒錢,他還能幫我貸款,雖然說人家不白幫,得要好處,可我這心里還是七上八下,這不就想到伱了嘛…”謝虎山滿臉認真的看向馬大腦袋,把自己遇到的問題從頭到尾說了出來。
馬大腦袋恍然大悟,怪不得謝虎山來找他,原來是他聽完之后拿不定主意,想要讓自己來給他拿拿龍,指點迷津。
想到這里,他微微皺眉,一副長輩的模樣點點頭:
“李興元吧,這人我還真認識,辦事挺不錯,要不回頭我幫你打聽打聽,看看這事是真是假,這種事是得慎重點兒,萬一背上貸款可不是鬧著玩的。”
謝虎山拿起馬大腦袋的牡丹香煙,取出一支點燃,深深吸了一口,隨后仍然是那副認真的表情看向馬大腦袋:
“馬廠長,沒聽明白吧,我再說一次?”
馬大腦袋疑惑的看向謝虎山:
“哪沒聽明白?”
“我說,我這不就想到你了嘛。”謝虎山笑容斂去,面無表情的盯著馬大腦袋,一字一句的重復著最后說的那句話。
馬大腦袋看著謝虎山的表情,心里猛地一沉。
“明白沒?”謝虎山對馬大腦袋繼續問道。
馬大腦袋感覺額頭有些要冒汗的跡象,努力維持著表情:“虎三兒啊,你這話到底是啥意思…”
“跟我走一趟,我讓你明白明白。”謝虎山叼著香煙,對馬大腦袋說道:
“一個村的,別讓我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