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就一直特好奇,城里的工人同志們,家里到底過著什么樣的生活。”謝虎山把肩膀背著的麻袋卸下來,遞給迎出來的宋鐵生,邁步朝他家門里走去,打量著環境說道:
“我現在一看,你家這環境,算是把我從小到大對工人老大哥享福的好印象徹底打破了。”
“我說,不行讓你媽去我們大隊住段時間吧,我給安排地方,你這家里,沒病也得住出毛病來,農村房子雖然破點兒,但敞亮啊,你這地方再是新房子,跟籠子一樣,住著憋屈。”
宋鐵生的家,還是鐵路震后蓋起的臨時排子房。
進門是一個狹窄的小院,最多五六步長,四五米寬,小院頂上罩著幾塊縫在一起的破爛苫布用來遮風擋雨,看不到一點兒陽光。
小院左邊是個搭的簡易小廚房,右邊擺著一口儲水用的大水缸,中間留出來的過道只能容得下一個成年人通行,稍微胖點兒都得側著身子走。
房屋更簡陋,只有里外兩間屋,外屋是客廳兼宋鐵生的臥室。
連床都沒有,白天的時候,兩個柜子上面擺放著他家僅有的家底:一個用來放筷子飯碗和盤子的碗柜,一個座鐘,一臺老式電子管收音機。
到了晚上,把東西都放在地上,兩個柜子拼在一起,鋪上被褥,就是宋鐵生睡覺的床鋪。
里屋則是一張大床和一張用條凳拼的小床,則是宋鐵生的媽媽和兩個妹妹睡覺的地方。
“媽,這就是我說過的三哥。”宋鐵生把麻袋放在外屋,引著謝虎山朝里屋走去,先對自己媽喊了一聲,又對謝虎山小聲叮囑道:
“放心,我媽治好了,大夫說不傳染,就是身體還弱,得多休息,不能急著下地干活。”
謝虎山走進去,只見一個樣貌有些枯槁,臉色略顯慘白的中年婦女躺在床上正休息,看到謝虎山走進來,從床上坐了起來,笑著打招呼:
“快坐下,孩子,鐵生提了好多回,說上次我住院多虧了你…”
“嬸兒,那都啥時候的事了,鐵生沒跟你說說,我多虧了他幫忙的事?”謝虎山挨著床邊拽了個板凳坐下,笑著說道:
“我早就想要來,可是大隊軋鋼廠有點事兒,沒能走開,如今總算忙差不多了,趁著正式生產之前有點兒時間,過來看看您。”
鐵生的母親是個溫柔和善的性子,謝虎山陪著宋鐵生的媽媽說了會兒話,怕對方累著,主動起身告辭,婉拒了對方要留自己吃飯的美意,表示等嬸子身體再好些,再來蹭飯。
他這次來縣城,還另有要事。
宋鐵生也猜出謝虎山來縣城肯定是有事,但他是通過謝虎山的打扮看出來的,不知道具體情況,所以讓母親繼續臥床休息,自己送謝虎山出門。
兩人立在家門口抽著煙,謝虎山對宋鐵生說道:
“麻袋里的東西,都是我問了大夫,肺結核出院后吃了能恢復身體的食物,以后每個月都有,讓你媽別省著,吃完我再讓人送。”
宋鐵生沒注意謝虎山說的話,一直在打量著謝虎山,從剛才見到謝虎山他就一直想問,是不是出啥事了。
今天的謝虎山穿著一件煙灰夾克,黑色褲子,腳上一雙都透出汗漬的回力球鞋,發型也變了,原來是又薄又短的圓寸頭,這段時間沒見面,謝虎山可能一直都沒有理發,把頭發留長了一些,看起來有些邋遢。
整體感覺是那種通過穿著能看出家里條件應該不錯,但就是人很邋遢,不會收拾自己的感覺。
這造型不太像他宋鐵生之前眼中那個讓人心折,氣勢十足的狠人大哥,倒像個有倆糟錢兒的年輕靦腆光棍兒?
宋鐵生試探性的問道:“三哥,咋的了?嫂子不跟你過了…”
“鐵路系統都他媽跟伱一樣的語氣關心乘客嗎?”謝虎山沒好氣的對宋鐵生罵道。
“不是,你怎么這副打扮,看起來跟你不像啊…宋鐵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此時聽到胡同口有動靜,側頭望去,剛好看到韓紅兵,陳大喜兩個人正樂呵呵走過來,邊走邊朝他揮手示意。
宋鐵生看到韓紅兵,陳大喜,臉上也露出笑容,朝兩人招手,正想問問兩人怎么沒進來,忽然反應過來,那倆貨樣子一點沒變,之前大伙喝酒時什么模樣,現在還什么模樣,隨時保持戰斗狀態。
怎么三哥看起來好像有點兒不合群了?
他看向謝虎山,壓低聲音:
“三哥,你跟他倆來縣城是有事吧?”
謝虎山整理著衣服,嘴里說道:“帶他倆來走一走,教教他們怎么跑業務。”
“教啥?”宋鐵生以為自己聽錯了。
中坪這幾個哥們哪個像是能拉下臉跑業務的主,宋鐵生雖然自己沒跑過業務,可是見過工廠負責跑外的人來鐵路求人,那才叫一個低三下四。
為了能讓鐵路安排車皮拉他們廠子的貨,那些人是真能拉下臉來,送禮那都是最后的事兒,你總得先跟鐵路領導搭上話吧?
幫鐵路領導家里打掃衛生,倒垃圾,冬天幫忙扛白菜,運煤球,夏天送冰塊,送汽水,甚至幫忙接孩子放學,陪老人看病…
那得拿出比親兒子還孝順的勁頭,不知道這樣忙活多久,才能在某天領導看你順眼,他家里人也都認可你后,得到一句:
“明天去我辦公室一趟。”
這才算是領導給你一個機會,愿意聽聽你送什么禮,值不值得幫你安排車皮。
純看面相和氣勢,韓紅兵,陳大喜這幾個貨就不像是能跑外的采購員或者供銷員啊。
這幾個兩句話不對付就要抽軍刺捅人的主兒要是都能跑業務,他宋鐵生那都能當供銷科科長了。
“跑業務啊,說起這事,還得感謝你,也得感謝劉長海那個老梆子。”謝虎山整理完衣服,把袖口稍稍拉起,露出手表,盡可能讓自己看上去更腐敗一些之后,對宋鐵生問道。
宋鐵生看看走過來和自己擊掌打招呼的韓紅兵,陳大喜,又看看謝虎山:
“啥業務?劉長海老梆子的二兒子也犯事了?你們準備把他家老二也掏出來,塞火葬場爐子里來一個多點兒的思想改造?”
“真跑業務,謝司令沒開玩笑。”韓紅兵對宋鐵生笑著說道:“給鐵生看看介紹信。”
謝虎山叼著煙,從夾克口袋里取出一封介紹信給宋鐵生展示。
宋鐵生接過來打量了兩眼,確實是介紹信,上面寫著中坪冷軋帶鋼廠的抬頭,還蓋著工廠的印章,內容是介紹采購員謝虎山同志來堯山地區采購廢鋼。
“怪不得我瞅你這身打扮這么奇怪呢,原來是采購員,還別說,這身行頭穿上之后,三哥你這模樣確實有點像。”宋鐵生把介紹信還給謝虎山,笑著說道:
“你還跑啥業務,不就想找點兒代加工的活嗎?直接給老劉說的那幾個鋼鐵廠領導送點禮,讓他們分點不愿意干的小訂單給你那廠子唄,直接跟他們喝酒,說你是廠長就完了,這副模樣人家肯定不能跟你喝酒,看起來一點兒不大氣,有點摳搜的氣質。”
謝虎山說道:“要的就是這氣質,本來之前是準備弄點禮物,按照正常流程去送送禮,求人家領導們給點兒湯喝,可是趕巧了,韓老二告訴了我一個新情報,我一聽,不用跪著掙錢,能站著掙錢,那我還送什么禮,求什么人?正常跑業務就完了,所以就來了。”
“你可拉倒吧,哪個好人正常跑業務帶他倆,老二和大喜腰里明顯揣著家伙呢。”宋鐵生瞄了韓老二和陳大喜的腰一眼,語氣肯定的說道:
“老二,你得了啥情報,能透漏給我聽聽不?”
“你不跟劉長山老梆子給軋鋼廠送了幾個工人師傅嗎,這情報都是其中一個師傅給我的。”韓紅兵對宋鐵生介紹起了情報。
這段時間,劉長海為了他那瘋兒子很賣力氣,跟著宋鐵生東奔西走,除了圖紙,還給中坪冷軋帶鋼廠介紹了五名全職技術工人。
當然,這五個都是之前犯過錯誤,被所在工廠開除的問題工人。
錯誤基本都是投機倒把,損公肥私,作風問題,左右問題等等,不過謝虎山和韓紅兵等人,并沒有因為他們犯過錯誤就歧視他們,對他們的待遇是比照縣里工廠的工資待遇,拿他們當師傅,好吃好喝供著他們,讓他們教韓紅兵等人軋鋼技術。
跑代加工和采購廢鋼的業務這種事,謝虎山也確實準備去登門送禮跑一跑,只不過焦鵬剛剛履新,事情比較多,謝虎山想再等幾天,等焦鵬忙完,由這位焦部長給自己捧捧場,拉拉關系,不然人家大工廠的領導未必會鳥他這種農村小作坊。
本來沒指望幾個被開除的工人能在業務上幫什么忙,可巧了,五個人里面其中有個叫周彥林的工人。
這個四十多歲的哥們之前在浭陽縣異型鋼材加工廠上班,酸洗和退火技術挺好,可是去年因為投機倒把被廠子開除了。
為了學他身上的酸洗和退火能耐,韓老二帶著幾個民兵整天追著他喊他師傅,知道他喜歡喝點兒,更是一天三頓給他供應路邊倒,輪流陪他喝兩口。
結果前天晚上,這家伙喝的有點多,韓紅兵跟他喝酒時,說起謝虎山這幾天可能就要去縣城里跑跑業務,看看能不能整點廢鋼材或者代加工的訂單回來正式開工。
周彥林酒后不屑的說,要是謝虎山沒什么門路,啥也收不著,也就是看他是本地人,要是換成外地人,不僅啥廢鋼也買不到,身上的錢還得有多少讓人坑去多少。
韓紅兵心里一動,但面上不動聲色,繼續勸酒套話,總算套出一條消息:
周彥林這老小子被開除,不是因為他自己說的投機倒把,而是正兒八經的敲詐犯罪。
這王八蛋居然用釣魚的手段,坑過幾個外地來浭陽縣采購廢鋼的業務員。
堯山地區因為鋼鐵產業發達,全國各地想要采購各種鋼材的業務員基本都會來堯山地區大大小小鋼鐵工廠轉一轉,這些業務員身上都有錢,一旦一筆訂單談妥,他們隨時都能掏出來大幾千塊的定金。
周彥林打的就是這些業務員的主意,當然,他不是主謀,只是個嘍啰,主謀是廠里一個副廠長,幫兇則是加工廠的公安科。
是的,公安科。
在浭陽縣很多國有鋼鐵廠的編制內,還都存在著各自工廠的“企業公安”部門。
這些為各大企業工作的公安,和縣局的公安民警一樣有制服,有工作證,偵查權,訊問權等等,工資福利等待遇在所屬企業領取,但相關業務,原則上歸縣局管理。
工廠規模大的,公安編制也大,一般是某某廠公安處,工廠規模稍小的,則設立某某廠公安科。
一般來說,在浭陽縣這里,相當于工廠保衛處掛兩個牌子。
浭陽縣各大小工廠,一噸廢鋼的價格在六百塊到七百塊之間浮動,由那位工廠的副廠長出面對外地業務員隱晦表示,他有一批不能蓋公章開收據的廢鋼,價格嘛,可以按照四百五十塊一噸賣給業務員,讓業務員跟周彥林聯系,了解具體情況。
這種損公肥私的事很常見,所以很多業務員只要確定對方身份是廠里的副廠長,真正的領導,幾乎都不會懷疑。
至于這些廢鋼是偷偷賣,還是正大光明賣,對這些業務員來說,那不是他關心的問題,他只關心能不能給自己廠子帶回去鋼鐵。
而且那位副廠長還會表示可以先出貨,后收錢,周彥林等人會先把廢鋼送去貨場交割,讓業務員親眼看到,隨時能裝車運走,徹底放心簽收之后再付錢。
可是一旦業務員交了錢,廢鋼就會被浭陽異型鋼材加工廠公安科的公安迅速趕來扣住。
理由是這批廢鋼是他們繳獲的賊贓云云,廠領導已經被抓,審訊供出廢鋼去向,他們來追回失竊的工廠財產。
外地業務員哪能區分企業公安和縣局公安的區別,而且人在他鄉,往往只能吃個啞巴虧,下場就是錢被掏空,貨也沒有拿到手,只能灰溜溜走人。
結果去年周彥林他們這些人對一個外地業務員用這套把戲時,不小心踢到了鐵板,人家雖然是外地人,但在浭陽縣局剛好有個轉業的戰友,如今已經在縣公安局當了副局長。
被這些人敲詐之后,業務員直接找到了自己的戰友,戰友出面幫忙找回了被騙去的貨款,又把這件事通報給工廠,最終副廠長給了周彥林一筆小錢,又許諾風頭過去再讓他回廠內,這才換周彥林一個人出面,把所有責任扛了下來。
工廠把這件事最終定性為嚴重的投機倒把行為,以全廠通報開除周彥林為結果,為整件事劃上了句號。
到現在,周彥林還沒有能再回廠里工作,他酒后說的一句話是:
那些王八蛋現在還他媽舒舒服服坑外地人發財呢,天天喝汾酒西鳳,就自己一個人倒霉,混到了農村軋鋼廠喝散白酒。
韓紅兵把這件事告訴了謝虎山,謝虎山覺得這簡直是老天爺勸他站著掙錢。
所以這次來縣城,就是拿著介紹信和鈔票,喬裝打扮成外地采購員,一嘴粵普,主動求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