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這時代人的壽命,能活到八十多歲的不多。所以像王司徒這樣六十幾歲還遭遇丁憂的情況很少見,一般人都是壯年遭遇丁憂。
林泰來聽了王司徒八十多歲老母親去世這個消息后,也是感到猝不及防。
對林泰來而言,影響最大的方面就是王家的人離職守制。
王家做官的人不少,之字輩的有戶部尚書王之垣、蘇州府尊王之猷、戶部大同行司員外郎王之輔,還有個考滿待選的王之都。
其中王司徒、王府尊、王員外郎都需要守制,而王之都不是同一個父母,所以不用守制。
其他象字輩是老太君的孫子輩,在禮法上如果不是承重孫就不用守制。
所以宣府巡撫王象乾、吏部文選司員外郎王象蒙都可以繼續留任。
但偏偏王司徒和王府尊兩個最關鍵人物離職,就讓林泰來非常頭疼了。
王司徒不但是六部之一,還是林泰來勢力在朝廷的最重要支柱,比趙志皋和王天官都可靠的支柱。
沒了王司徒,林泰來在部院層面上的實力瞬間就變得單薄了。如果只有王天官一個人,難免會孤掌難鳴。
而蘇州府尊王之猷別看近幾年似乎很低調,但對林泰來的重要性僅次于王司徒,承擔著在蘇州老家保駕護航的重要任務。
尤其是蘇州林氏集團近年來大動作頻頻,有王府尊這樣的真正自己人坐鎮,能省去很多麻煩。
換成外人來當知府,多少也是隔著一層,林泰來還真不一定完全放心。
無論心里怎么盤算,總要面對現實,林泰來慢慢的走到了王司徒身邊。
王司徒與母親的感情非常好,接到喪報后,悲痛的雙腿站立不穩,更走不動路,被仆役扶著坐在了穿堂。
“節哀。”林泰來簡簡單單的說。
王司徒抬起頭對著林泰來搖了搖手,略有歉意的說:“我此時無心說話,準備立刻啟程返回山東了,九元且先自便吧。”
按照當今的規矩,大臣接到喪報的那一刻,就必須第一時間將喪事上報朝廷,然后馬上停止工作,準備返鄉,這是絕對不能有任何猶豫的。
林泰來點點頭說:“老兄但請放心,京城這邊還有我。”
走到大門時,正遇見指揮仆役開始做事的王象蒙。
“小姑丈你也要挺住。”王象蒙說。
在吏部文選司這樣的核心部司呆了兩年,王象蒙對朝廷風向也越來越敏感了。
現在首輔正在為了林泰來發飆,結果林黨這邊最重要人物突然離去,形勢就極為惡化了。
林泰來深深的嘆口氣,最關鍵之處還是毫無提前準備,感覺就是遭受黑天鵝事件,損失慘重。
本來固若金湯的趙志皋加王天官加王司徒鐵三角陣容,突然就面臨崩盤危險。
這時候林泰來終于能理解,申首輔為什么那么喜歡任用老頭子了。
老頭子雖然去世的概率很大,但相對可以預測,只要看到這人病重不起,就可以開始謀劃后事了。
不像丁憂,尤其是從老家傳來的消息,總是非常突然,讓人無法提前防備。
很多大臣最怕的情況就是,在一個不恰當的時機,忽然就離職丁憂了。
離開王家后,出門上班的林泰來直接去了吏部。
外人可能還不知道,但身邊左右護法這樣的親近人已經發現了規律。
平時沒大事的時候,林坐館早晨出門后大概率是先去翰林院扯淡。
一旦出現局勢緊張的情況,林坐館最有可能先去的就是吏部。
沒辦法,林泰來總要先和王天官溝通一下人事問題,希望能盡力彌補失去戶部尚書和蘇州知府這樣的巨大損失。
王天官坐在公堂里,看到林泰來后,愁容滿面的說:“情況不妙啊。”
林泰來也發愁,深有同感的說:“情況是很不妙,誰能想到大司徒突然丁憂。”
王天官很驚訝的說:“有丁憂?王司徒收到喪報了?”
“你還不知道?今早剛收到的。”林泰來回復說。
王天官再次愁容滿面,“那情況就更不妙了。”
林泰來很敏感的注意到了“更”字,“難道還有另外不妙的消息?”
王天官答道:“從內廷傳出旨意,升大理寺卿周采為工部尚書銜、總督壽宮修建。”
非官場中人可能不太理解其中內涵,簡單理解成申首輔繼續秀肌肉就行。
這個工部尚書銜并不是七卿之一、坐堂管部的工部尚書,而是類似于總督的兵部尚書銜、巡撫的都御史這樣,象征品級地位的虛銜。
所以這不需要經過廷推,而且又因為差遣是皇帝自己的壽宮事務,由皇帝直接下旨也很合理。
但在合理之外,又必然有奇異之處,周采這道任命很明顯是首輔所為。
第一,正牌工部尚書還在空缺,首輔卻又另外弄出一個加工部尚書銜的人,這暗示不言而喻。
不是瞎子都看得出,首輔這是不惜代價力挺周采去當正牌實職工部尚書了。
第二,督工壽宮本來是工部左侍郎曾同亨的差事,而曾同亨前次在清流勢力的支持下,被提名為工部尚書。
這次讓周采加了工部尚書銜,又總督壽宮修建,等于是直接把曾同亨的最重要差遣搶走了。
就算隔著重重宮墻,林泰來仿佛都能聽到申首輔對著清流黨人“啪啪”打臉的聲音。
在制度上,首輔和內閣不能干涉人事選用,無權參加廷推,但可以利用場外因素施加影響,具體全看各自本事。
林泰來不由得艷羨不已,感慨道:“首輔所能掌控的資源真多,清流黨人這次的臉都被打腫了。
既然大理寺卿周采去總督壽宮了,那大理寺卿這個官職也空出來了,又該我們吏部運作了。”
大理寺卿可不是普通的寺卿,而是六部都察院之下的最重要官職,與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合稱為大九卿。
王天官忽然眼神閃出幾絲憐憫,“右侍郎王用汲剛才找我說,欲提名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館齊世臣升為大理寺卿,同時還提名鴻臚寺卿何以尚升為太仆寺卿!”
轉眼間何以尚就被提名升官,還搶了自己謀劃的太仆寺卿,這是故意做給誰看呢?
王天官有點佩服的說:“所以首輔并不是打清流勢力,而是連清流勢力和你一起打。”
林泰來很少遇到這樣失控的大逆風局面,生氣的說:
“王用汲這個叛徒,身為吏部堂官,竟然喪失了獨立自主精神,甘愿聽從內閣指使!
聽說他最為崇敬海瑞,簡直是給海青天丟人!”
王天官在南京掛職多年,對南京官場的一些事情還是比較明白的,便解釋了幾句。
“何以尚是和海瑞一起下過詔獄的交情,而王用汲在南京時確實也敬仰海瑞,我猜王用汲和何以尚之間必定也有交情。
所以若首輔以提拔何以尚為條件,那王用汲幫著首輔提名齊保山升為大理寺卿,也是情有可原。
提拔何以尚為太仆寺卿既能壓制你,又能驅動王用汲,真是一舉兩得。
這其中的操作手法,以及對人心的拿捏,堪稱極為細膩啊。”
看著林泰來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王天官連忙轉而又說:“以首輔之權柄,大多時候做事不需要如此細膩。
但你林九元卻能讓申首輔拿出了最細膩的手法,這也能說明你的實力!”
林泰來也沒心情裝逼了,又提出說:“現在戶部尚書官職也空缺了,你可有什么思路?”
王天官深深的皺起了眉頭,“現在同時缺了戶部尚書、工部尚書、大理寺卿三個九卿級別的頂級大臣,同時又缺太仆寺卿,十分不好辦。”
林泰來也深以為然,如果只缺一個位置,自己或許還能集中所有資源全力一擊。
但同時缺了這么多位置,每個位置都有很多種變數,運作起來的混亂系數是成倍增加的。
這就就非常考驗手里資源的厚度,以及調度能力了。
偏偏林泰來最薄弱的環節就是底蘊,沒有足夠成熟的門生,也沒有已經步入中高層的同年。
他手里沒什么可用的三品左右檔次的大員,可能連可靠候選人都湊不齊。
這也是林泰來目前所面臨的大難題,想打擂臺都推不出人選。
畢竟王天官當年數次在文壇大會上遭受逆風局時的拙劣表現,給林泰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林泰來剛想到文壇大會,就聽到王天官恰好也說起文壇大會:
“兵部左侍郎石星問過我,本次文壇大會要不要延后?”
“為什么要延后?”林泰來反問道。
王天官覺得林泰來這是明知故問,還是提醒說:“現在形勢如此.不明朗,很多參會之人的心里難免要打小算盤,如果場面上太難看,還不如不辦。”
王天官的意思是,先前很多人想要參會,都是沖著你林九元來的。
如果你林九元實力下滑了,只怕很多預定參會的人就不愿來了。
無論什么時候,永遠不會缺少積極趨炎附勢、趨利避害之人。
林泰來不容置疑的說:“文壇大會按照預定日期,正常召開!
正所謂,疾風知勁草,平常狀態下,很難有探測人心的時候。
我想要看看,到底是哪些人預定了參會卻又不來!”
王天官臉色有點不自然的說:“要不然,九元你去向申首輔服個軟?
申首輔肯定不至于將你斬盡殺絕,你只要跪的快,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林泰來無語,剛才他心里還在琢磨,王天官這性格不適合逆風局,沒有那種韌勁。
結果沒幾句話,王天官的軟弱性果然就暴露了。
“你害怕了?”林泰來反問說。
王天官確實有點被首輔嚇住了,首輔對人事的強力干涉,讓他想起了反反復復的閣部之爭。
每當內閣企圖直接插手外朝事務時,吏部就要代表外朝,抗衡內閣的侵襲。
可是王天官覺得,自己根本打不過火力全開的申首輔啊。
申首輔在內閣已經有二十年,當首輔也將近八年,自己才入京一年,拿什么底蘊打?
原本還有高大的林泰來擋在前面,但如今林泰來和清流勢力一起被首輔打,而且林泰來的戶部尚書親友也沒了。
王天官恍恍惚惚,感覺這輩子第一次被林泰來如此尊重。
況且閣部之爭是很敏感的問題,申首輔終究也不敢太過分!”
王司徒丁憂的話題,一天時間就成為京師官場的熱點。
不只是因為王司徒這個戶部尚書官職極為重要,還有王司徒和林泰來關系特殊的緣故。
林泰來快速崛起,除了自身素質原因,外界條件也不可或缺。
一是早早與王家聯姻,讓林泰來背景有了王司徒這個最穩定的基石。
別人無論如何對待林泰來,都要把戶部尚書考慮進去。
二是因為有申首輔完全包庇和縱容,林泰來可以將自身實力十倍放大。
有了這個最高層保護傘,往往就能讓林泰來遇事先立于不敗之地,可以放開手腳做事。
但是現在這兩個原因都失效了,林泰來的成功之路瞬間消失大半。
有些人便據此斷言,如果沒了戶部尚書這個基石和來自首輔的完全包庇,萬歷十九年的林泰來只怕要倒退五年,退化成萬歷十四年的林泰來。
至于萬歷十四年版本的林泰來強不強,只能說見仁見智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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