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林泰來進入縣衙,后面尾隨觀看的本地眾人議論紛紛。
皆感覺這位九元真仙完全沒有格調,表現和一個低端堂口棍徒區別不大,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這種人都能連奪解元和狀元,而他們郡城去年鄉試卻被剃了光頭,老天瞎眼啊。
只有馮時可長嘆道:“我郡必有大禍了!”
他很清楚,林九元表現越不堪,接下來的事情越大。
然后馮時可對其他士人道:“我要在這里守著,爾等若有與林太公家人相熟的,就過去勸他們出外避禍吧!”
眾人不以為意,哂笑著散去,這馮二老爺也太危言聳聽了!
那林家也是良田數萬佃戶如雨、兩代簪纓的名門大族,在松江府地面上誰能動的了林家?
卻說當今的松江府首縣華亭縣的知縣姓聶,現在正處在一年當中最焦頭爛額的時候。
因為秋收結束后就到了征稅的時候,松江府和蘇州府一樣,都是以錢糧為第一要務。
在這兩地方做官,完不成錢糧任務,就相當于一票否決!
別看松江府稅額總量只有蘇州府一半,只能屈居天下第二,但蘇州府有七個州縣,松江府卻只有兩三個。
華亭縣又是松江府里的大頭,所以稅負之重可想而知。
松江府這邊土地兼并現象比官田比例奇高的蘇州府嚴重多了,大戶勢力更強大。
與其說是收稅,不如說是衙門和那些田連阡陌的大戶們反復拉扯,這才是讓聶知縣最頭疼的地方。
想到這里,聶知縣不禁心生感慨,有點羨慕隔壁蘇州府府城二縣了。
在外人看來,地方若有林泰來這樣具備強大統治力的惡霸,會極大損害衙門的威權。
但在聶知縣眼里,上面說法都踏馬是不懂行的人瞎扯淡!
看隔壁那個除了縱酒狂歡屁都不懂的小袁知縣,無論在長洲還是吳縣,有操心過錢糧問題嗎?
在隔壁只要伺候好林惡霸一個人,講好今年的正項和損耗數目,就什么也不用管了!
要是華亭縣也里有這樣一個惡霸,不知能讓自己省多少心!
聶知縣正想到這里,忽然有個衙役站在屋門外,稟報道:“大老爺!那個從蘇州府過來的林九元,剛才進縣衙了!”
聶知縣滿心疑惑,這什么情況?說曹操曹操到?難道林九元想來華亭縣發展業務了?
自己和林九元從無交情,而且以林九元身份大概也看不上自己啊。
“他是來投狀自首的!”那衙役繼續稟報:“他說打了林太公,致使其落齒八顆,故而前來縣衙自首!”
聶知縣愣住了,這是什么天降橫禍?
那衙役催促道:“刑房那邊的先生們頂不住這案子,請大老爺速速出面!”
聶知縣回過神來,說得好像他這知縣就能頂住似的 一邊是九元真仙,那就不用說了,有直達天聽的實力。
只說一點,有幾個人能從日益吃緊的國庫忽悠二十萬兩銀子出來,搞一個莫名其妙的疏浚工程?
連自己的同城頂頭上司知府,都是林九元一手安排進來的!
另一邊林太公則是本地大佬,如果編寫最新版本的本地護官符,第一排家族肯定是徐、顧、林、馮,林太公就是里面這個林!
但縣衙里知縣最大,聶知縣不出面也不行,除非他不干了。
所以聶知縣只能不情不愿的臨時升堂理事,升堂鼓響起,然后又讓差役把企圖看熱鬧的閑雜人趕出去。
公堂上連執刑、壯威的皂班衙役都沒安排,只有聶知縣本人和書吏。
還在公案旁邊放了把椅子,林泰來上了公堂后,就在旁邊落了座。
聶知縣盡可能和藹可親的詢問道:“閣下怎么與老太仆起了沖突?”
因為林景旸林太公官至太仆寺卿,所以縣衙這里尊稱為老太仆。
林泰來答道:“我與林太仆生了幾句口角,然后我就動手毆人,在場很多人都看到了。
物證還有被打落的八顆牙齒,請縣尊按照法律,公正判決吧!”
聶知縣:“.”
怎么個公正?真按法律,打落八顆牙齒賠償五十六石米?
那能算公正嗎?本地林家能答應嗎?
如果林九元在政治上是個普通人身份,還能拿“以賤凌貴”當由頭加重處罰,可林九元政治身份并不低于林太仆。
旁邊書吏解圍說:“原告老太仆人呢?”
林大官人答道:“被他們家仆役抬走,應該是抬回家了!”
書吏便對聶知縣勸道:“不能只聽被告一面之詞,原告不在也沒發過話,可以不用著急判決。”
聶知縣又對林泰來說:“不如閣下先回去,另等通知就是。”
林泰來不滿的說:“縣尊你這樣做,違反了原則,有徇私之嫌!
就算程序上一時不好判決,也該先把我這被告兇手拘押在牢啊!”
聶知縣看著林泰來,十分不可思議,難道你林九元目的就是為了坐牢來的?
如果你想坐牢,應該去詔獄啊!那里才是你這樣人的應許之地啊!一個破縣獄有什么值得你感興趣的?
林泰來威脅道:“如果縣尊企圖徇私放縱人犯,那我就上告!反正府衙距離也不遠,去府衙坐牢也一樣!”
聶知縣知道,只要林泰來上告,自己必定就挨處分!自從做官以來,從未經歷過如此蛋疼的事情。
最后聶知縣萬般無奈的對刑房書吏說,“你去吩咐縣獄,將獄中前廳收拾一間出來,給九元暫住!”
林大官人連忙插話說:“一間不夠,我想多帶幾十個隨從,以便護衛自己。
萬一我在里面出了什么事故,只怕要連累到縣尊。”
幾十個隨從?書吏為難的看向聶知縣,但聶知縣面無表情的說:“照辦!”
馮時可一直沒有走,就坐在刑房里等結果。
他聽說了林九元坐牢的事情后,立刻離開了縣衙,直奔城南徐太師府。
此時也只能請徐家家主徐璠出面,看看事情能否轉圜了。
“林九元到底想做什么?”人生經驗極度豐富的徐璠聽了馮時可的情況通報后,心里萬分疑惑不解。
可以說,徐璠老太公一生閱歷遠超于別人,天下沒幾個能比的。
他幼年母喪,而父親徐階被發配外地做官,只能孤苦伶仃的長大。
成年后徐璠到京師投奔父親,然后就幫著父親徐階與嚴嵩父子斗智斗勇,還要給嘉靖皇帝修宮殿,被嘉靖皇帝親手升為太常寺少卿。
老年后徐璠回鄉大肆兼并土地,結果又被海瑞收拾了,因為政治因素判罪流放,然后又被赦免。
總而言之,一輩子侍弄過嘉靖、嚴嵩、親爹徐階這樣的頂級人精,又被高拱報復過,又被張居正撈回來,還挨了海青天幾大棒子。
可以說,徐璠老太公這輩子什么樣的人物沒見過?
但此時他也也陷入了迷茫,完全不能理解林泰來的行為。
“你更熟悉各方面狀況,你又是怎么看的?”徐璠對馮時可問道。
馮時可答道:“我只能想象出,如果林九元在華亭縣坐牢的事情傳回蘇州,必將引發巨大震動!”
徐璠嘆口氣說:“這次或許是林太仆貪心了,我先去素園探望!”
素園就是林家的園子,也是目前林景旸的居所。
徐璠和林景旸約為婚姻,是兒女親家,于情于理都應該去探望。
等徐璠和馮時可趕到素園的時候,卻見林景旸仰躺在內室榻上,嘴上已經沒了“把門”的,疼的說不出話來。
人倒是還清醒,沒有被打出精神問題。
而十二歲的獨子林有麟正站在旁邊,抹著眼淚,這也是徐璠幼女的未婚夫。
林太公子嗣艱難,年近半百才老來得子,所以現在也不過十二歲,還無法頂門立戶。
林景旸不想說話,只是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親家徐璠。
徐璠沒奈何,答道:“我盡力而為,幫伱找回賠償。
但你可能弄錯了一件事,那二十萬金不是朝廷的銀子,而是林泰來的銀子。”
探望過親家后,徐璠就又來到華亭縣縣衙,進縣獄去探視林九元。
走過了戒備森嚴的縣獄大門,又穿過一道陰森狹隘的甬道,這才進入了縣獄內部。
便見獄中前廳外站著數十條大漢,其他書吏、獄卒都被趕了出來,只能蹲在墻角辦公。
三間前廳的窗戶都打開著,透過窗戶還能聽到里面的男女混合浪笑聲音。
久經世故、閱歷豐富的徐璠老太公對此無動于衷,仿佛坐牢就應該是這樣的。
他只朝著窗戶里叫道:“林九元!老夫來探視你了!”
林泰來摟著個美人,現身在窗戶里,答話說:“怎敢勞動太常公!”
徐璠曾經官至太常寺,所以可以尊稱一聲太常公。
徐璠苦笑道:“明人不說暗話,林景旸被打慘了,九元君出些賠償如何?”
林大官人冷笑幾聲說:“我堂堂翰苑清華、九元真仙、文壇第一副盟主在你們松江府華亭縣,都被坑到坐牢了!認罪伏法了!你還想要我怎樣?”
徐璠頓時被噎住了,一時間無言以對。
他忽然感覺到,林泰來坐牢這事,在某種程度上似乎有點以退為進的味道。
雖說表演成分比較大,但從名義上來看,以林泰來這身份坐牢確實是受了天大委屈。
可還是不能理解,你林泰來表演出受了天大委屈又能干什么?又能獲得什么好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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