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家正急需用人,應聘者也著急上崗就業,所以這場面試就來的很快。
門客不同于家奴仆役幫傭,主人家需要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態,所以只能由家主親自面試。
兩天后,受到邀請的顧秉謙、錢世揚及兒子錢謙益、周道登來到林府,等待傳說中那位九元真仙的接見。
三人彼此通報姓名來歷,認識了后就聊了幾句。
等仆役上了茶后,年紀最大的顧秉謙一邊品著茶,一邊打量著兩位“競爭對手”。
按理說,林府足夠容納三個門客,他們三人之間并不存在多大競爭關系。
今天每人只要過了林泰來這關,那就沒問題了,但顧秉謙想得比所有人更深、更遠、更多。
正常情況下,蘇州林府招兩個門客就夠用,但今天卻有三個人來面試。
所以顧秉謙便大膽推測,林大官人將來會從三個門客里選一個,帶到京師林府去。
故而那個真正應該爭取的機會,其實是跟隨林大官人去京師。
顧秉謙是舉人功名,但連續四次會試不中,已經喪失了靠自己能力考中進士的決心。
今年四十而不惑,人生已經等不起了。
如果跟著林泰來去京師,當兩三年門客后,就能嘗試靠林泰來打通會試關節了。
這是顧秉謙當前所能看到的,最接近成功的途徑。
幾位應聘者正想著各自心事的時候,就看到一個身穿長袍的巨漢大踏步走進了客廳。
還有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邁著小快步跟在后面,嘴里嚷嚷道:“九元老弟別這樣!這幾年我攢點錢也不容易.”
林泰來坐到了主座上,不耐煩的說:“申二爺先回去吧!今天我還另有事情,失陪了!”
幾位應聘者聽到“申二爺”這個名號,心頭一緊,不約而同的想道,來林府真來對了.
沒見相府二爺在林大官人面前,似乎也是低聲下氣的么?
林泰來掃視了一圈,開口問道:“承蒙幾位看重,愿意到我林府當個西席。
今日面談我只有一個問題,諸位為何想投奔林府為門客?”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其實回答起來是非常有技巧的。
大家想來林府當門客的原因,當然是為了謀求個人出路,為了能在文人圈子里實現階層上升。
但卻又不能說的這么直白,好像是個純粹利益動物似的,這就很考驗一個人的表達能力了。
讀書人之間自然是有一套排序辦法,年紀最大、科名最早的顧秉謙就先發言。
“在下讀書求學至今,有兩大憾事。其一,專《易》經卻研究不精,致使會試屢次不中。
其二,詩詞文采平平,以至于在文壇寂寂無名,亦深以為憾也!
加入林府,便可完美彌補這兩大人生憾事,若能在當世九元身邊朝夕修行,學習《易》經和詩文,定能大有進益!”
如果不是被周應秋訓練這么久,對于跪舔有了一定抗性,林大官人此刻又要開始飄飄然了。
聽聽,聽聽,這可是歷史上一個當過首輔的人說的話啊!
若是帶到京師去,讓未來的“豬蹄總憲”和“白須兒首輔”一起跪舔自己,那又該是什么感覺?提前享受到了九千歲的待遇?
第二個發言的是三十六歲的錢世揚,他很誠懇的說:“在下飄零半生,一事無成,此生前程已經不做指望。
此次愿意客居名門林府,主要緣故還是為了犬子,只希望能給犬子更多的成長機遇和更好的成長水土。”
林大官人很官方的稱贊說:“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沒想到錢先生為了兒子,甘愿寄人籬下!”
年方的八歲錢謙益正在錢世揚身后侍立,恰到好處的抓住了自家老爹的袖子,感動的叫道:
“父親!孩兒不求名利富貴,只求永能侍奉父親,亦難報親恩之萬一也!”
這場面,父慈子孝,父子情深,感人肺腑,太正能量了。
先前發過言的顧秉謙詫異的瞥了眼小錢謙益,沒想到這孩童倒是個勁敵.難怪錢世揚帶了兒子過來。
自己也有兒子,早知道應該也把兒子帶過來。
顧秉謙所不知道的是,小錢謙益其實是主人家指定了要領過來見見的。
隨即林大官人又好奇的看向最年輕的應聘者周道登。
冠冕堂皇的話都被別人說完了,親情牌也被打過了,你周道登還能有什么說辭?
卻見周道登沉聲道:“在下雖然自幼讀書,但心中一直仰慕那種意氣縱橫的俠氣。
如今在全江南,不,在全天下,也只有林府能讓在下找到那種感覺了!
除了林府,不會有第二個地方能讓在下如此向往!”
林泰來:“.”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有心,總能找到切入角度。
顧秉謙深深的看了眼周道登,再次沒想到,這貌不驚人的小周竟然也不可小看。
更讓顧秉謙感到震撼的是,聽說這位林九元收了兩三百份的薦書。
只看了一遍薦書,林九元就從兩三百份里選出了包括自己在內的三個人。
目前看來,三人里沒有一個弱者,這是何等恐怖的眼光?
聽完了三人的發言,林大官人總體上感覺比較滿意。
才華如何先不說,最起碼智商、情商都在線,談吐什么的也過關。
此后林大官人直接改了口:“諸位先生都是人中龍鳳,林府歡迎諸位入幕!
因為林府情況比較特殊,故而我建議先生們將家屬都接過來,直接安置在林府。
我們林府占地五路七進,還是能騰出地方安置三家人的。”
三人一起說:“有勞東主費心!”
然后林大官人又開始交待工作:“除了日常的文書往來,以及接待客人,近期你們重點工作就是參與籌辦文壇大會。
主要有兩點,第一,多與張鳳翼老先生溝通,代表林府協助他。
第二,按照名單寫英雄帖,要發給各地的文壇名流,邀請他們九月底到蘇州。”
顧秉謙心比較細,詢問道:“這些英雄貼以東主的名義寫么?”
林大官人搖頭道:“不,以文壇老盟主王弇州公的名義寫!”
新來三門客:“.”
沒想到剛加入林府,就收到了這么大的沖擊,竟然直接替往日高不可攀的文壇老盟主寫帖子搖人。
這時候,外面的左護法張文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封信,稟報道:“松江府知府徐老爺送了信過來。”
林泰來拆開看去,只見信里內容都與疏浚吳淞江下游工程有關。
主要有幾點:“第一,前期的土地統計和整理工作已經開始。
第二,經過反復測算,為了大船通行,建議工程段江面加寬到三十丈,費用可能要增加。
第三,預定出海口附近海潮洶涌,可能會經常發生海水倒灌問題,需要增加若干防范設施。
第四,相關申請已經提交給巡撫,開始走官方程序了。
下面的關鍵點就在于巡撫,無論與朝廷扯皮、大范圍跨州府征發人力、為工程進行背書、相關田地政策,都離不開巡撫的決斷。
第五,請九元學士繼續努力,抓緊把資金和政策落實。”
看完信件后,林大官人很欣慰,已經構思兩年的大工程,終于有實質性的開端了。
在他心目中,這項工程對江南地區的影響不亞于大運河,將從根本上改變江南地區的經濟地理。
自己肩膀上扛著讓大明經濟中心走向海洋的重任,任重而道遠啊。
“十年后的蘇州人絕對想不到,今年就是新時代開啟之年!”林大官人對還在邊上的申二爺說。
而申二爺趁機又開始呱噪:“你缺的是幾十萬兩銀子,我兜里這三瓜倆棗的完全無濟于事,你就放過我吧,別讓我掏錢了!”
林大官人恨鐵不成鋼的斥道:“我這是為了要你的錢嗎?
我這是給你一個跟我上船的機會!船票!懂?”
申二爺碎碎念:“你去揚州玩鹽業,怎么不帶我上船?”
林大官人譏諷道:“你還想去揚州?伱想讓你爹早早被趕下臺么?
那你早說啊,我當初就換個人扶持了!”
還沒走人的三位新門客聽得目瞪口呆,完全不敢插嘴。
投奔林府真的沒投錯,上限似乎有無限可能!
林大官人又對申二爺說:“先別談錢了,明天你跟我一起拜訪周巡撫去。
要壓著他仔細做事,不要拖后腿!
現在松江府、蘇州府這些府級層面都沒問題了,該需要巡撫扛擔子了。”
就在這時候,外面右護法張武也沖了進來,“急報!急報!守備司急報!”
于是還在適應林府環境的新門客三人組又發現了新的槽點。
關于前兩年才成立的蘇州守備司是干什么的,大家都知道,同時兼軍警憲職能,負責彈壓地方。
守備司遇到緊急事務,不應該去通知巡撫嗎?急報林府是幾個意思?
看來身為林府門客,以后還有聯系和遙控守備司的職責?
又聽到右護法張武繼續說:“他們說,半個時辰前,周巡撫剛走了!”
林大官人詫異的說:“你說清楚!什么叫剛走了?”
張武詳細說:“據報,周巡撫他出了胥門,要離開蘇州了!”
林泰來驚道:“確定是離開蘇州?不是出巡?”
張武答道:“非常確定!有巡邏官軍看到,巡撫座船向西北方向去,肯定是要上運河!
而且察院留守差役也說,周巡撫是帶了大批行李離開的!”
啪!林大官人拍案而起,怒喝道:“這周繼膽敢跑路!”
恰好在松江府徐知府上申請走程序后,周巡撫立刻離開蘇州,這不是故意跑路又是什么?
下面是將最需要巡撫的節點,疏浚吳淞江這樣流域性的大工程,必須要封疆大吏出面背鍋,必須要封疆大吏出面抗壓,必須要封疆大吏出面調度資源!
看來周巡撫是畏難怕事,不愿意招惹麻煩事,所以才會跑路!
如今應天巡撫有兩個駐地,一個在南京,一個在蘇州。
周巡撫跑到南京去,或者找個更遠的地方,就能在時效上進行拖延了。
來回扯皮幾趟,幾個月就過去了,任期也就耗到頭了。
林大官人一怒,滿屋噤若寒蟬!
只有申二爺“撲哧”的笑出聲來,“你看,連巡撫都被你活生生嚇跑了!
至少要十萬的人工,幾十萬的白銀的缺口,哪個巡撫聽了不怕?
那周繼本就是個老實人,經不住你這樣壓迫。”
現在離了巡撫真不行,林大官人吼道:“不換思想就換人!”
“換人也來不及。”申二爺冷靜理智的提醒說。
十月初開工的話,籌備期只有兩個月。如果想無緣無故的換新巡撫,兩個月內不太可能到任。
林大官人咬牙切齒的說:“那就把巡撫抓回來!”
已經沉默了半天的三位新門客齊齊打了個哆嗦,這是一個正常土豪劣紳所能下的命令嗎?
這語氣,說實話有點像扯旗造反的大王。
左右護法張家兄弟面面相覷,大家當然有決心不折不扣的執行坐館命令。
可是“抓逃走的巡撫”這道命令,從技術上怎么執行?
就算搞兵變,現在他們理論上也沒有資格調兵。
而且周巡撫又不是在原地不動,只追上就是一個困難事,而且巡撫身邊也有標營親兵。
林泰來掃了眼今天才面試的幾位新門客,對左護法張文吩咐說:
“三位新先生想必要回住處收拾行李,你先替我送送新先生們!”
顧秉謙等三人很想表示,話題實在太勁爆刺激了,他們不想走,他們還想繼續聽下去。
但他們也沒法,作為新人,肯定不可能接觸所有機密。
左護法張文將三位門客送到大門外,然后叮囑說:
“你們對外自稱林府門客也好,西席也罷,幕僚也行,但萬萬不可自稱坐館。
雖然在別人家,西席先生往往有坐館之稱,但在林氏字號下面,坐館只能指九元老爺一個人,是我們老兄弟對九元老爺的專用尊稱。
他人絕對不能僭稱,切記切記!”
三人一起答道:“這等規矩,我等自然曉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