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亭林府這里已經張燈結彩,今天是一個雙喜臨門的日子——主人林九元載譽歸來,嫡系繼承人百日大典。
話說回來,今天滿百的這位林府嫡長子乳名就叫雙喜,與林泰來小時候的乳名大四喜很相似。
其實女主人王十五并沒有大操大辦,今天聚在林府慶祝的都是親戚,沒有什么外人。
就連從楓橋送林泰來回府的王府尊,在這里的身份也是娘家親戚。
王十五知道,以夫君的身份,如果在場外人太多,肯定會找夫君說起很多其他各種事情。
這樣就會沖淡夫君對小雙喜的關注,畢竟今天也是夫君第一次見到小雙喜,王十五不希望被別人搶走夫君的注意力。
如果大都是親戚,那也就是說說家常話了,總不會太跑題。
比如有個老輩人坐在席間說:“和上次一樣,今天又是雙喜臨門。
上次狀元金帖送到家,小雙喜就應時而生;今天我們老林家的狀元公回門,恰好又是小雙喜的百日。
看來小雙喜和大四喜父子之間,真是別有感應!”
這種話王十五就很愛聽,笑瞇瞇的記住了說話的老長輩,以后逢年過節可以多送一份禮。
進府后,林泰來略略梳洗了一下,直接到了宴席上。
這時候林大官人發現,王十五這樣安排也不錯。
因為衣錦還鄉后,肯定要把親戚們走一圈的,那需要消耗大量時間和精力。
而今天辦百日宴,把親戚們都請來了,就省得以后再一家家的跑。
想到這點,林泰來就低聲對身邊王十五說:“真是我的賢內助啊。”
王十五卻讓人把兒子抱來,對夫君問道:“是不是很像你?”
林泰來只想翻白眼,一個才百天還沒長開的嬰兒,哪里能看出像不像自己?
不過念及王十五的心情,林大官人便當眾高聲道:“此子肖我!”
曲終人散,夜深人靜。
夫妻兩人送完了賓客后,雙雙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臥室。
林泰來躺著就不想動了,王十五一邊親自幫夫君擦拭,一邊不甘心的問道:“為什么夫君不同意孩兒以昊為名?”
“我說過,太俗了,俗不可耐。”林泰來說:“再說了,著什么急起名?”
以這時代的風氣,小孩子往往是先用乳名隨便叫著,正式名字等十來歲再取。
“妾身就是想著,要與眾不同么?”王十五嘀咕說,然后又道:“還有,關于孩兒今后拜師的問題,應該怎么選?”
林泰來:“.”
才百天的嬰兒,就考慮拜師問題,是不是太早了點?有必要這么心急嗎?
王十五解釋道:“不是妾身心急,是有很多人明里暗里的遞話,想提前約定做館師,妾身也不知該答應誰了。
而且還要考慮到黃、范兩房的意見,畢竟那兩房的孩兒也要讀書。”
館師不僅僅是教導小孩讀書,還可以幫著府里處理日常禮節性事務。
一流名士或許放不下面子,但二流名士誰不想借此攀附林府?
林泰來再次無語,有些大臣催著立東宮太子,是不是也是類似的心思。
別人家想找個名師或許很難,但對最近的林府而言卻是輕而易舉。
而且蘇州這地方,名士多如狗,官宦滿地走,什么風格什么類型的都有。
所以林府最大的問題反而是,可供選擇的館師太多了,足以挑花眼。
林泰來沉吟了片刻后,吩咐說:“可以先請一兩個門客,幫著分擔迎來送往的事務。
至于拜師的事情,還是等過幾年再說,到時我仔細挑個老師。”
在家養一兩個名士為門客,也是權貴的一種排面,林大官人既然混權貴圈也不好免俗。
雖然孩兒拜師還要等好幾年后,但既然提起了這個話題,王十五還是忍不住好奇心說:
“夫君可有心儀人選?大概是哪一類的名師?”
林泰來懶洋洋的說:“現在風云變幻莫測,誰知道幾年后是個什么光景?
比如說,萬一申首輔過幾年辭官回鄉,給孩兒當老師不就挺好?”
狀元首輔當老師!這讓王十五有點激動,還想說什么,卻又被林泰來阻止了。
“你是不是太過于關注孩子了?”林泰來問道:“除了孩子,你心里已經完全裝不下別的事情了?”
王十五被說的有點羞赧,“畢竟第一次當母親,總是忍不住多想。”
林泰來一邊上手一邊嘆道:“這樣的過度關注,其實對孩子的成長很不好。
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讓你多生幾個了,這樣就能分散你的注意力。”
王十五:“.”
開車就開車,還能這樣一本正經?
到了第二天,林泰來起來并不早,睡飽了后才下床。
婢女在門口,對著洗臉的林大官人稟報說:“老爺!前廳已經坐滿了客人,廊下都擺了桌椅待客!”
林大官人當即就有轉身回到床上,蒙頭繼續睡的沖動。
想了想后,還是不得不營業,便吩咐道:“把外書房調試得昏暗些,或許可以在窗戶掛個竹簾?
然后在背靠窗戶的地方給我設置座位桌案,這樣接客比較有感覺。
如果家里有貓,也安排到書房,如果沒有就算了。”
于是婢女就向外面傳達大官人的命令,雖然都感覺莫名其妙的,但不理解也要執行是林氏集團以及林府下人的最大紀律。
王十五在旁邊幫著穿衣,然后笑道:“前陣子有人從無錫送來了《富春山居圖》,夫君還沒有鑒賞過吧?
今天也可以拿到書房去,一邊待客一邊賞畫,也能解悶了。
就是不知道,夫君什么時候對書畫也產生興趣了,居然給家里弄了這么一副名畫。”
夫妻倆關起門來說話,林泰來就不裝了,“我不是對書畫有興趣,而是對貴重的書畫有興趣。”
王十五幫夫君系好玉帶,嘴里閑聊道:“聽說蘇州南邊的嘉興項家,筑天籟閣,收藏極為豐富,當世稱最,甲于海內。
只聽說著名書畫就有《五牛圖》、《女史箴圖》、《洛神賦圖》宋人摹本、《秋江獨釣圖》、李白《上陽臺帖》等等,還有本朝仇英的《漢宮春曉圖》。”
這些珍品的名字,就算林泰來這種書畫藝術門外漢,對藝術的興趣都再次提升到了最高點。
隨即他冷哼道:“說起來,嘉興官員多與清流勢力同流合污。例如刑部尚書陸光祖、大理寺卿孫鑨、吏部文選司郎中陳有年等等。
以后看在他們都是同鄉的面子上,一個人頭換項家一兩幅畫,不過分吧?”
王十五只當夫君是肆無忌憚的開玩笑,配合著輕笑了幾聲,又道:
“那北方真定府也有個梁家,據說收藏不亞于項家,號稱南項北梁。
聽說梁家收藏的名畫有《千里江山圖》、《簪花仕女圖》、《虢國夫人游春圖》等等很多。”
以前不大關注書畫收藏行情的林泰來真心大吃一驚,這年頭名畫在民間收藏的這么集中的嗎?
就這南項北梁兩家,能把上中學歷史課本的著名古畫快收藏齊了?
記得在歷史上的你大清時代,這些畫基本都被搜刮進大內,遭到十全老頭蹂躪相比之下,大明皇帝的藝術細胞確實差點意思。
現在自己手里只有一個《富春山居圖》,任重道遠啊。
想到這里,林大官人振了振袖子,再次冷哼道:“那梁家是真定府的?也是巧了,真定府也是一窩清流啊。
曾經打傷我的趙南星,好像就是真定府的,還有那個想抓我的許收錢,也是真定府的。
雖然是不同縣的,但不知他們與梁家之間有沒有關系。”
王十五:“.”
剛才她只是說閑話,真不是想要煽風點火啊!
這時候又聽到夫君長嘆一聲,“我若早出道十年,《清明上河圖》早到我手里了!”
當初《清明上河圖》在嚴嵩手里,嚴嵩被抄家后進了內府,然后落到了大太監馮保手里。
五六年前,馮保又被抄家,《清明上河圖》重新進了內府。
林大官人便想著,如果早穿越十年,沒準就能借著抄馮保家機會,把《清明上河圖》私吞了。
反正看起來大明皇帝對待這些名畫,不是很在意的樣子。
一大早就接受了一番藝術熏陶的林大官人,終于平靜了心態,去了外書房接客。
橫塘學院常務副院長、說書人公所總管、林府非正式外管事、自稱林氏集團智囊高長江,被抓來充當臨時接待員。
他指揮家丁抬著一大箱名帖過來,然后鋪陳在桌案上,又問道:“坐館要先見誰?”
對于上位者來說,接客的先后次序也是很有講究的,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林泰來想也不想的吩咐道:“徐貞明來了沒有?讓他第一個進來!”
徐貞明就是在北方推廣水稻失敗的那位官員,同時也是個水利專家。
去年他心灰意懶辭官后,在驛站遇到林泰來,便被挖到江南勘察水利。
前個月,又為了讓徐貞明出任松江府知府,林大官人還和吏部尚書掰了掰腕子。
進了書房后,徐貞明神色有點激動,“在下前陣子接到了朝廷敕命,出任松江府知府。
然后就想著,等在蘇州見過林學士后,再去走馬上任。”
林泰來淡淡的說:“當個知府是小事,吳淞江水利才是大事。”
徐貞明也不廢話,直接開始稟報自己近半年的勘察結果:“吳淞江下游故道雖然淤塞多年,但仍然可以疏浚。技術上難度不大,總施工長度大約八十里”
“但是,難度在哪里?”林泰來主動問道。
徐貞明已經研究的很詳細了,不假思索的答道:“第一,開挖、疏浚河道,再加上修筑堤壩,目前折算費銀約莫三十萬兩。”
聽到這個數字,林大官人頓時就感覺肝疼。
從目前跡象看,讓朝廷撥款希望不大,也沒有先例,全靠自己籌集。
三十萬兩對這個時代的民間來說,真是一筆巨款了。
雖然說,林大官人著眼于海貿,只要把海貿做起來肯定是能賺錢的;但在目前這個階段,大家所能看到的只是疏浚河道而已。
為了疏浚河道投入三十萬兩白銀,似乎完全沒有性價比可言,有這種魄力的人鳳毛麟角。
三十萬兩還好只是折算數字,如果靠官府征發百姓服役,應該能抵消一部分。
徐貞明又繼續說:“第二,吳淞江下游故道因為已經廢棄二十年,都已經被占并墾為田地了。”
一畝等于六十平方丈,河道按十丈寬的話,六丈河道的面積就是一畝。
八十里河道長度相當于一萬兩千丈,折算下來八十里河道的面積約等于兩千畝地。
而且這八十里下游都在松江府,地價不便宜,兩千畝地就算平價購買,理論上也得幾萬兩。
再說地主還不一定愿意賣,碰上了釘子戶都是麻煩事。
想到這里,林泰來問道:“河道水面本該屬于官府吧?
當初吳淞江下游廢棄后,原有河道被私人擅自占有?類似于隱匿田地,時間長了,民不舉官不究?”
對地方事務很明白的徐貞明答道:“應該是如此,河道被廢棄后,兩邊地主就逐漸把田地擴張到原有河道所在處,在地方沒人管這種無聲無息侵吞公地的事。”
林大官人嘆口氣:“看來這是唯一好消息了。
至少在理論上,官府可以收回這部分田地。考驗你上任后執行力的時候到了!”
從和徐貞明的談話里,林大官人再次感到了疏通吳淞江下游工程的艱巨性和復雜性,比把那些名畫搜羅到自己手里的臆想還難。
而且這還不是短期內就能見效的,今年都未必能把基礎的疏浚工程完工。
至于修建完海港河港,開始搞海貿最早也是后年的事情了。
這是一個從啟動到見利,時間跨度長達兩年的工程,難度不低而且還充滿著政策風險。
難怪在歷史上,江南地區就沒人想過干這件事。
一直到二百五十年后的一鴉,大黃浦河那個吳淞口才被洋人的堅船利炮打破了。
無人能理解的林泰來只能勉勵自己,開弓沒有回頭箭,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一步一步來。
不做點新蛋糕,又怎么突破現有利益格局,在自己身邊整合出一個新的利益集團?
一個沒有強大利益集團支持的政客,那就是無根浮萍,說垮也就徹底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