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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五章 莫生氣,莫生氣

  在調和矛盾方面,首輔申時行有著豐富的經驗,這是他的看家本事之一。

  這幾年來萬歷皇帝和大臣之間的那些矛盾,就全靠申首輔來調和,維持著朝廷上下的正常運轉。

  對此申首輔敢拍著胸脯想:“設若朝廷無我申時行,早就支離破碎了。”

  所以申首輔還算沉得住氣,不就是調和么,這他可太熟了。

  連皇帝和大臣之間產生的矛盾都能調和,林泰來和吳時來、楊巍的這點陣營內部小矛盾,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看了看夜色,時間也不早了,申首輔也不繞圈子,對林泰來直接說:

  “雖然在你們年輕人眼里,講大局似乎是一個很老套的、忽悠人的說辭,但是我今天還是要重復一遍,大局還是要講的。”

  林泰來眨巴了一下眼睛,“老前輩你所說的大局,指的是?”

  申時行更明白的說:“這么說吧,因為被彈劾的過于猛烈,目前吳時來和楊巍都按朝堂規矩,開始在家閉門不出,等待朝廷處置。

  可這對你又有什么好處?說到底,這兩人都是我們這個陣營的,如果他們都被廢了,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

  無論你承不承認,這就是我們這個陣營的大局,壞了這個大局對你也沒有好處,你否認不了這點。”

  林泰來再次眨巴了一下眼睛,“他們兩個被打得閉門不出,就算對我沒好處,但好像同時對我也沒壞處啊。”

  申時行的臉色嚴肅了起來,“你這什么意思?什么叫對你也沒壞處?”

  聽這語氣,難道伱林泰來還想改變陣營?所以樂見本陣營的大佬被廢?

  林泰來便答道:“先說吳時來吧,我本意只是要饒過錢一本,但吳時來出于私心不同意。

  如果吳時來被廢了,自然就沒有人繼續追殺錢一本了,豈不就正好達到我的目的?”

  說起這個,申時行忍不住很好奇的問道:“錢一本和吳正志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有傳言說是書畫?”

  對這個問題,林泰來選擇了避而不答。

  名畫不像銀子可以分一部分出去,如實回答徒增煩惱,如果申首輔動心了,給還是不給?

  所以干脆就暫時不提具體情況了,不給首輔動心的機會。

  又接著往下說:“再說無論有沒有吳時來,都察院里的清流勢力都一樣蹦跶。

  我和清流勢力之間的那些戰斗,從來沒有依靠過吳時來這個左都御史啊。

  所以就算吳時來被廢了,在大局上,對我能有什么區別?大局再壞又能壞到哪去?”

  申時行:“.”

  他用吳時來當左都御史,是為了從組織體系上稍微牽制一下清流勢力的言官。

  但林泰來和清流勢力戰斗時,似乎一直不依賴組織解決問題,路線就是四個字——武攻文衛。

  林泰來經常靠的是武力,還有一本《金瓶梅》,總結起來就是暴力加色情。如果這是話本,聽起來倒是賣點十足。

  所以林泰來似乎真有資格說,有沒有吳時來這左都御史都一樣.有了也用不上,沒有也不影響什么。

  林泰來繼續說:“吳時來問題就這樣了,再說說楊巍,他在家閉門不出又怎么了?就算他被廢了,影響我什么大局了?”

  申時行忍不住罵道:“你是不是昏頭了?楊巍是吏部尚書,吏部又是何等要害?

  你竟然說楊巍被廢了也不影響大局?皇上都不敢這么說!”

  林泰來反駁說:“朝廷養了佐貳官又是干什么吃的?

  吏部沒了尚書,那還有左侍郎主持工作啊,還能無法運轉了?

  先前禮部尚書缺了一兩個月,不就是由左侍郎于慎行一直主持部務么?

  所以就算楊巍缺席了,也無所謂啊。”

  申時行這時候才突然反應過來,吏部左侍郎是比自己還大十多歲的趙志皋。

  這是林泰來堆了許多資源,各種保送,一手扶持上來的真代言人!

  如果楊巍處于被廢狀態,讓趙志皋主持吏部,對林泰來而言似乎更好?

  想到這里,申時行虎軀巨震!難不成你林泰來還想上演一出吏部版的田氏代齊?

  你林泰來不會是真想干掉楊巍,然后強推趙志皋上位吧?

  這個可能性似乎真的存在,也非常可行!

  說起趙志皋,雖然這老頭一度仕途坎坷,但論出身和資歷卻非常強勁!

  他隆慶二年的三鼎甲,十幾年前以翰林官身份被張居正貶出京師又罷官的!

  放在萬歷十一年清算張居正以后,這個三鼎甲出身和反張居正的資歷在官場里,屬于上限極高、上不封頂的那種!

  如果推選吏部尚書,大概有人會認為,有比趙志皋更合適的人選,但肯定沒人敢說,趙志皋不夠資格,萬歷皇帝也不會反對。

  而且趙志皋是浙江人,朝中浙江同鄉非常多,如果強力公關后,進行會推時趙志皋也很有優勢。

  “林九元你這是在說笑么?”申時行申前輩不知不覺又變成了申首輔,用著令人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語氣反問道。

  吏部尚書楊巍和吳時來這混子還不太一樣,是申首輔的最核心利益,是維護首輔權威必不可少的人物。

  在原本歷史上,楊巍辭官后沒幾個月,才五十七歲、對首輔來說正值壯年的申時行也果斷辭官跑路了。

  此時聽到申首輔的反問,林泰來笑了幾聲:“啊哈哈哈哈當然是說笑了,老前輩不會當真了吧?”

  書房里的微妙氣氛重新松弛了下來,旁邊的申用懋忍不住擦了擦汗。

這刻他想起了一個歷史典故——楚莊王觀兵于周郊,問九鼎之輕重  申首輔已經不在意吳時來的事情了,繼續追問道:“楊巍到底怎么惹到你了?就因為他不愿意讓你去吏部兼官?”

  林泰來指責說:“我想安排一個松江府知府而已,楊天官連這都不肯答應!”

  申時行無語,松江府?還而已?

  論天下錢糧,蘇州府是第一,松江府就是那個第二。這樣極其重要的大郡,能由著你林泰來性子胡鬧嗎?

  申時行忍不住質疑說:“你要安排松江知府干什么?難不成造反嗎?”

  你林泰來已經稱霸蘇州城了,如果再稱霸松江,那豈不等于直接掌控了朝廷四分之一的漕糧?

  不是為了造反,有必要如此執著于松江府么?

  林泰來連忙否認:“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老前輩這才是真說笑了!

  我只是想疏通吳淞江故道,打通蘇州城直接通海之水路!”

  申首輔說:“我記得,前年內閣否過這個提議。”

  林泰來有點強硬的說:“按官場習俗,新科進士當年都可以請假回家探親。

  今年我會請假回蘇州,然后還會有這個疏通吳淞江舊道的奏本呈上,內閣還會再否嗎?”

  申時行還是懷有疑慮,“你是說真的?老夫一直以為,你是想上馬一個大工程,然后趁機從中大肆漁利。”

  林泰來嗤之以鼻,“老前輩太小看人了,難道我林泰來是那種完全不顧國計民生的人么?

  你以為我疏通吳淞江故道是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建港通海做準備,而后就可以富國強兵、訓練水師、增加稅收!”

  “你真能做?”申時行確實顧慮很大。

  作為首輔,申時行或許原則性比較靈活,但基本責任心還是有的。

  你林泰來收點賄賂貪點錢也就算了,搞這種跨府流域性的專業性大水利工程,尤其還是蘇松這種國家錢糧財賦的頭號重地。

  一旦失敗就是禍國殃民,哪能輕易胡來?

  林泰來就解釋說:“我兩次到京師時,都在通州大碼頭遇到了一位技術型官員。

  他叫徐貞明,對水利和農業都有深刻研究,請他主持工程絕對可以。”

  這幾年徐貞明在朝廷的知名度還是挺高的,申首輔立刻就想到是誰了。

  “這不就是前兩年那個在北方推廣種植水稻的傻.人么?”

  林泰來冷哼道:“我就欣賞這樣的傻子,我大明朝廷就是聰明人太多,傻子太少了!

  去年他辭官后,我就請他下江南,去勘察水流和地勢了!”

  聽到這里,申時行便明白,林泰來并不是一時興起,而是真準備上馬疏通吳淞江舊道的項目。

  于是申時行感覺,自己對人性的復雜性又有了新的認識。

  林泰來這樣一個惡霸型狀元翰林,明明靠著武力和務虛就能順利向上爬,可是他居然還有務實的一面。

  隨后林泰來又回歸了主題:“我看徐貞明與我有緣,可以重新起復為松江府知府!

  我大明當世頭號水利專家潘季馴已經老了,徐貞明可以作為一個接班人,未來的河道總督也有人選了。”

  申時行又又感覺到有被冒犯,這種人事安排布局的思路是屬于首輔的,你林泰來一個破五品操什么心?

  最后申首輔問道:“事關重大,尤其你還有太多新想法,你真的下了決心要做?”

  林泰來回答說:“就算沒有建港通海那些新想法,只疏通吳淞江舊道也能減輕上游蘇州的防洪壓力,又有什么不好?

  難道像當年海瑞那樣,以防范海寇逆流而上深入腹地為名,把吳淞江下游徹底截斷,水流注入彎彎曲曲狹窄的大黃浦河,就一定好了?

  好歹相識一場,海青天的歷史遺留問題,就由我林泰來糾正吧!”

  聽到林泰來連大明道德吉祥物海瑞都吐槽,申時行徹底放棄了教導林泰來什么叫尊敬前輩的想法。

  直接給結果說:“你的這些要求,老夫都可以允諾!但你是不是也該給吳時來、楊巍一個臺階下?

  他們身為左都御史和吏部尚書,難道不要面子的嗎?”

  林泰來陷入了深思,不知道在長考什么。

  申時行不滿的說:“全都遂了你的愿,你還有什么可猶豫的?難道你又貪心不足,還想加碼?”

  “老前輩不要誤會!”林泰來連忙解釋說:“我正在思考,怎么做才能給他們一個臺階下?”

  申時行又想罵人了,這踏馬的還需要長考?難道你林泰來這輩子就沒給過別人臺階下,所以不會?

  忽然林泰來拍了一下額頭,“有了!我再廣發一份揭帖,鄭重向世人宣布,我林泰來與吳時來、楊巍恢復往來關系!”

  申時行終于破防了,大喝道:“還需要發個卵子的揭帖?你就不會帶著禮物主動登門,親自拜訪兩位前輩么?”

  林泰來誠懇的說:“我這人不善于交際,只怕事與愿違。所以還是廣發揭帖宣布吧,心意到了就好。”

  “送客!”申時行心累了。

  好大兒申用懋代替父親,將林泰來送出了大門。

  然后再回書房時,申用懋口中振振有詞的念叨著:

  “莫生氣,莫生氣,氣出病來無人替。我若氣死誰如意,況且傷神又費力”

  申首輔忍無可忍指著掛在墻上的“制怒”二字說:“不用念了!為父還能不懂這些道理?”

  申用懋嘆口氣說,“自從開始依賴使用林泰來掃除政敵時,父親就遲早要體驗這些輕微冒犯感,早點習慣就好。”

  申時行:“.”

  這話可太踏馬的有道理了,有道理到都不像是好大兒你所能說出來的話!

  所以申時行問道:“所以老二又給你寫信,交流人生經驗了?”

  申用懋點了點頭,“小弟說,用林泰來用習慣后,肯定會發展到一個互相離不開的階段。

  這時候就算感受到了被冒犯,多想想失去林泰來的代價,忍一忍就過去了。”

  申時行不知是何目的,問道:“你認為二郎說的對嗎?”

  申用懋答道:“正所謂,不看仙丹看療效。我現在只看到,吳時來和楊巍都鎮不住清流勢力那幫人。

  而林泰來打清流勢力如同砍瓜切菜,甚至還游刃有余的能養寇自重。”

  申時行只能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別人強求不來。

  而自家兒子的“道”,似乎就是和林泰來深度綁定了。

  如果賭對了,至少幾十年富貴,如果賭錯了.應該不會錯吧?

  畢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九元祥瑞,只要不作死就不會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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