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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五章 終結與機會

  文淵閣中,申首輔滿懷期待的對中書舍人問道:“可有彈劾林泰來的奏疏?”

  他可是特意把關于林泰來攻打巡撫行轅的奏疏抄送到吏部、都察院、還有六科,都是清流勢力的重災區。

  中書舍人答道:“只有三封,都在這里了。”

  “只有這么少?”申首輔非常失望。

  也可能是這次下鉤太敷衍,也可能是朝臣的警惕性普遍增強了,只怕以后直鉤釣魚不好使了。

  這說明什么?說明人不能固步自封,要不斷學習進步,如此才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然的話,遲早要被時代所拋棄。

  但中書舍人卻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據屬下觀察,其實還有另一種可能,他們都畏懼林泰來,或者說是被打怕了。”

  申首輔久居高位,難免會有些不接地氣,疑惑的問:“他們還怕被打?”

  在申首輔認知里,很多清流人物為了名望,根本不在意肉體痛苦,怎么會在乎被打。

  想象一下,如果一個大臣如果能被嚴嵩打了,是不是立刻名動四方?

  “林九元不一樣,打人背后套路太多。”中書舍人解釋說,“所以被林九元打了后,不但沒有聲望,往往還會成為笑柄,正所謂殺人又誅心,誰還愿意被他打啊?”

  已經貴為首輔的申時行忽然有點羨慕林泰來,此子對言官的威懾力竟然比自己這首輔還大。

  此后申首輔拿起三份彈劾林泰來的奏疏,只能說聊勝于無吧,有總比沒有好。

  不看內容先看署名,連續看了前兩份奏疏,首輔心里更失望了。

  這都是什么小魚小蝦?踏馬的一個光祿寺管做飯的、一個上林苑監管種草的來湊什么熱鬧?

  直到掃了一眼第三份奏疏的署名,申首輔眼前大亮!驚喜來的如此突然!

  是顧憲成!清流勢力的絕對骨干中堅、雄踞吏部考功司、主管官員考核、學術明星、對清流勢力發展新人貢獻巨大的顧憲成!

  眾所周知,大明六部有個特點,就是各司權限極大,一般的侍郎實權甚至不如核心業務崗位的郎中。

  吏部文選司、考功司兩大核心部門的郎官都被清流勢力把持著,陳有年、趙南星、顧憲成等人都在這兩個司。

  所以在申首輔眼里,顧憲成算是一條不小的魚了!打破清流勢力對吏部要害核心業務崗位壟斷的突破口出現了!

  沒什么可說的,準備盤他!彈劾林泰來,就是包庇許巡撫!

  今天就先派人傳話,讓科道的黨羽們先把顧憲成的黑材料準備好!

  正當申首輔暢想的時候,中書舍人又不合時宜的拿出另一份奏疏,提醒說:“其實顧憲成已經走人了。”

  “走人何解?”申首輔詫異的問道。

  中書舍人答道:“顧憲成接到喪報,他母親去世了,所以也上了奏疏,回家守制去,今天大概已經上路了。

  故而屬下猜測,顧憲成上疏大罵林泰來,可能只是臨走之前圖個嘴上痛快而已。”

  申首輔:“.”

  按照官場倫理,這時候不能為了幾句話,就繼續搞政治追殺了。別人都遭遇母喪了,再去踹門生事就非常不符道德。

  最終申首輔今天收獲的都是失望,基本上就是一場空。

  東城外郊亭,顧憲成正與陳有年、趙南星等同道兼同僚依依作別。

  官員接到父母喪報的那一刻,就要立即放下公務,上疏請辭并上路往家趕。

  以道德標榜自我的清流君子這方面的細節上,自然更加不能疏忽。

  為了防止被有心人注意到并“一網打盡”,顧憲成并沒有讓同道都來相送,只有三五人作為代表。

  趙南星憂心忡忡,今年以來,清流勢力真是流年不利。

  領袖人物沈鯉被氣跑了,到現在禮部尚書還空缺著,今天學術門面人物顧憲成又不得不回家守制,真是情何以堪!

  可問題是,國本之爭大劫已經開始了,清流勢力不可能不發聲,不可能不往上沖,連裝傻都不行,不然立派的理論根基就沒了!

  到時又不知道要折損多少人手,弄不好在場的人都要栽進去。

  想到這里,大家忽然覺得顧憲成也挺幸運的,恰好能躲開這次國本大劫。

  作為清流里最擅長謀劃的幕后智囊型人物,顧憲成決定在臨走前,給好友們一點建議。

  免得自己回朝時,同道們七零八落,到時候自己也是孤掌難鳴。

  故而顧憲成長嘆一聲,遠望著天邊白云,開口道:“如今時事如此,我若離開朝堂,實在放心不下諸君啊。”

  趙南星詫異的看了眼顧憲成,驚叫道:“顧君想奪情?這萬萬可使不得!”

  當年張居正奪情,鬧出了多大的風波?你顧憲成還能比張居正更扛事?

  顧憲成:“.”

  同在一個戰壕的戰友,怎得如此沒有默契?還怎么讓人繼續顯擺智慧?

  還是老江湖陳有年看出來了,顧憲成可能是有話要說,主動問道:“顧君有何見教?”

  顧憲成便答話道:“明人不說暗話,如果大劫避無可避時,不妨尋覓一兩個顧全大局之人,犧牲自我而保全同道。”

  陳有年:“???”

  你管這叫“明人不說暗話”?還能更隱晦點嗎?難道是自己已經老了,跟不上新思路了?

  趙南星有點急不可待的繼續問道:“何為犧牲自我?如何保全同道?”

  他也是服了,顧君說個話總是喜歡云山霧罩,高深莫測的樣子。

  顧憲成不得不更直白的說:“如果有一兩個直臣上疏規勸天子,語氣極為激烈甚至近乎謾罵,激怒了天子,大概將這一兩人下獄論罪。

  然后你們可以紛紛上疏,申救這一兩個直臣,焦點全部圍繞這一兩個直臣。

  如此的話,你們就避開了直面國本問題,不用因為直接表態觸怒天子而隕落。

  與此同時,你們也不會遭到輿情非議,畢竟你們是在非常努力的營救下獄同道。

  而那一兩個同道因為犯顏直諫,也能獲得巨大的名聲,豈不是兩全其美?”

  顧憲成說完了后,注視著陳有年和趙南星。詳細說到這個地步了,再裝傻就說不過去了吧?

  陳有年和趙南星面面相覷,沒想到顧憲成能想出這個渡劫的策略,以他們的經驗推斷,這個策略真的能有用。

  只是需要挑選一兩位犧牲,誘導他們成為大劫的祭品啊不,標志性的英雄人物。

  但這個也不難,多的是年輕氣盛的容易上頭的人物。

  顧憲成進一步指點說:“這一兩個犧牲品犯顏直諫時,要把林泰來也包含進去!

  將來他們和他們奏疏成為焦點,乃至于青史留名時,被提到的林泰來也會被輿情反復的鞭笞!”

  趙南星和陳有年再一次的面面相覷,不得不說這招還是挺惡毒的。

  類似的例子并不缺乏,比如諸葛亮罵王朗,好端端一個高官大佬王司徒,結果被黑成了小丑形象,還無法扭轉。

  難道顧憲成想出這個策略,主要目的其實就是為了抹黑林泰來?

  最后顧憲成又強調說:“還有就是,你們一定要拉攏住詹事府的黃洪憲!

  這人是林泰來的鄉試座師,身份獨特,又對林泰來不滿,所以一定能派上用場!

  關于林泰來,我還有幾點不成熟的看法,留給諸君探討”

  陳有年和趙南星同時確認了,顧君內心深處最掛念的人并不是他們這些同道,而是林泰來。

  顧憲成走了,但朝廷政務的運轉不會停滯,來自宣府的奏疏以一天一封的頻率不停送到京師。

  京師官場就沒見過這樣的兵變奏疏,每天都有新內容,轉折起伏懸念叢生,整的跟話本連載似的。

  第一天,林欽差發動兵變抓了許巡撫,順便裹挾了總兵官和北虜女酋首三娘子!

  第二天,王參政勇闖亂兵巢穴,救出了三娘子!

  第三天,三娘子對王參政說,許巡撫向她索賄,要求在邊市馬價銀方面給予回扣!

  第四天,王參政勇闖亂兵巢穴,救出了總兵官李迎恩!

  第五天,李總兵對王參政說,許巡撫指使張充實組織兵變,圍攻林欽差,焚毀了欽差臨時駐地!

  第六天,許巡撫疑似企圖自殺,被又又又勇闖亂兵巢穴的王參政救了下來。

  第七天.第八天.

  王參政作為長篇評書的主角,在京師知名度暴漲。

  只看字面意思,還以為他匹馬長槍,在亂兵巢穴里殺了個七進七出。

  日理萬機的申首輔已經不耐煩繼續看這又臭又長的連載話本了,都踏馬的五月份了,還有完沒完了?

  該結束時就結束,強拖下去沒意思!

  所以在內閣會議上,申首輔對其他閣老說:“今天在宣府事務上面,必須定個結果!”

  而后申首輔做了闡述發言:“現在掌握的情況是,巡撫許收錢.啊不,許守謙大肆貪賄,甚至企圖勾結女酋首三娘子侵吞馬價銀。

  欽差林某暫時封存了戶部行司銀庫,并暫停啟動馬市,引發了許收.守謙的不滿。

  而后許收錢指使副總兵官張充實發動兵變,圍攻欽差駐地。

  結果欽差林某一怒之下,率兵反打,偷襲了巡撫行轅。”

  為了防止別人出現應激反應,導致不可控制的后果,申首輔也是煞費苦心了。

  他只用欽差林某來指代,完全不直接提林泰來的名字。

  內閣的許二、王三在這個問題上都充當了樂子人,齊齊看向了王四。

  許守謙是清流那條線上的人,還是清流勢力代言人王四你來發言吧!

  王四很客觀公正的說:“這些信息其實都是一面之詞吧?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收到許守謙本人的說法,也無過硬的實證。”

  申首輔不屑一顧,反駁道:“伱覺得,才到宣府沒幾天的林某,就能勾結上女酋首、總兵官、還有一個戰功卓越的指揮僉事,一起構陷在宣府盤踞了三四年的許守謙?

  要說實證,那些參與了圍攻欽差的亂兵,算不算實證?”

  王四根本不想為許守謙這個沒有自知之明的爛人辯解,但他又必須辯解,這是做給清流勢力看的形式主義。

  所以還是強行挽尊了一句:“總要給許守謙一個說話機會,再決定如何。”

  申首輔又說:“參政王某的奏疏你也看了,他說許守謙有自盡傾向,看懂了再來說話。”

  言外之意就是,你們現在放手,許巡撫還能撿一條命。

  若再不放手,只怕許巡撫連命都沒了,你們不會懷疑許巡撫沒能力自盡吧?

  足智多謀的王三忽然若有所思的說:“或許有人希望看到許收錢自盡?”

  申大也略驚奇的看了眼王三,莫非王錫爵你又企圖表演走一步算三步了,你是不是開始想到許收錢丟官以后的事情了?

  此時王四也蛋疼了,沒法再繼續辯解了。什么樣的人,才會盼著許巡撫自盡?

  “若無異議,就在右參政王某的奏疏上擬票將許守謙撤職!散會!”申首輔最后一錘定音說。

  沒有林泰來在外面搗亂的內閣會議,首輔就是這么霸氣,掌控力就是這么強!

  內閣也就能向天子提議,將某巡撫撤職;至于提名誰接任巡撫,那真不是內閣的業務。

  按照制度,內地巡撫由吏部和戶部會推,而宣府這種邊鎮巡撫,則由吏部和兵部會推。

  宣府鎮巡撫許收錢被撤職的消息傳出來后,戶部王司徒真是喜憂參半。

  喜的是,兒子王象乾去邊鎮這一步走對了。

  如果還在內地混,等吏部和戶部會推巡撫涉及到兒子時,自己就該避嫌了。

  憂的是,機會出現的太早也太突然了。

  兒子的資歷還很淺,剛當右參政沒幾天,再上巡撫有點勉強。

  宣府鎮巡撫放在從前,那是一個非常兵兇戰危的位置,年年都要和北虜打爛仗,不是什么特別好的官職。

  但是現在不打仗了,馬市也開了小二十年,宣府鎮巡撫可是名副其實的肥缺了。

  朝廷與北虜右翼開了四個馬市,宣府鎮、大同鎮、山西鎮、榆林鎮各一個。

  但是宣府鎮的張家口堡馬市的交易份額,占據所有馬市的四成五左右,幾乎快一半了。

  王司徒作為戶部尚書非常清楚,今年朝廷計劃用在張家口堡馬市的馬價銀數目,就高達十八萬五千兩!

  這還只是官市交易,再加上民間交易,張家口堡馬市進出流水怎么也得幾十萬兩。

  如果再加上走私,更不可勝數,絕對是走私業的兵家必爭之地。

  所以宣府鎮巡撫這個位置的競爭,激烈程度不用猜就知道,朝廷不知多少人已經惦記上了。

  這么好的機會,錯過就太可惜了。王司徒暗嘆一聲,如果林泰來還在朝中就好了,他肯定能成為強大助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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