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聞鼓的設立,當然有一定正面意義,不過想通過登聞鼓上達天聽,也是有很多限制條件的,并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隨便來這里告御狀。
如果不符合條件還來亂敲登聞鼓,反而會遭到嚴厲處罰。
比如說婚姻、田土、打架等民事案子,登聞鼓這里是不受理的。
又比如原始案件只有在州縣衙門不予受理后,才允許在登聞鼓告狀。
剛才林大官人特意多跑一圈,到城北宛平縣縣衙告狀,并被縣衙拒絕受理,就是為了滿足這個條件。
在登聞鼓遞狀后,按照如今的制度,案情要在第二天早晨送到皇帝面前,然后一般再交由都察院辦理。
敲完鼓,遞上親筆寫的狀子后,林大官人就回到了王家去,然后不出來了。
結果今天整個京師官場都炸鍋了,很多官員不遠數里,親自跑到都察院大門外看景。
一般的熱鬧,可能會引起數百百姓扎堆圍觀,但今天在都察院大門外,卻是數百官員扎堆,上朝都沒這么積極的。
左都御史辛自修當眾揪著巡捕營都督李如松的胸襟,破口大罵。
李如松連連解釋道:“那林泰來已經逃竄進了戶部王少司徒府中,按照規矩,沒有圣旨,我們也不好闖進去拿人!”
第二天是經筵之日,但比起上課,萬歷皇帝寧愿聽大臣奏事。
萬歷皇帝早晨到了文華殿,又坐上寶座后,向殿內掃了一眼,感覺今日上文華殿的大臣人數略多于往常。
一般文華殿御前奏對,內閣、部院、都督府等核心大臣是固定要在場的,其他大臣多是有事時才來。
從今天人數可以看出,應該是有什么事情發生了,而且多出來的人以言官居多。
對此萬歷皇帝只想道,但愿這幫人不是為了表演犯顏進諫來的。
左都御史辛自修上前奏道:“都察院奉旨巡視武試考場,昨日召喚勘問相關人員。
卻有人公然拒捕,在都察院內毆打數十禁卒,破門逃竄,實屬駭人聽聞!”
從語氣就能聽出,辛總憲是多么憤怒,如果不是顧忌到君前失儀之罪,只怕已經開始罵街了。
“嘿嘿!”突然從寶座上傳來一聲忍俊不禁的輕笑。
辛總憲:“.”
作為從小就受過專業訓練的皇帝,一般都可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除非忍不住。
沒想到號稱馬蜂窩的都察院,居然被人以這種方式捅了馬蜂窩。
看到情緒管理快失控的左都御史,萬歷皇帝趕緊又往回找補:“朕只是想到,此人必為林泰來?”
辛總憲感覺自己說不出話了,悶聲道:“掌道御史方萬山奉旨巡視考場并勘查林泰來不法之事,可由方萬山奏報。”
近些年流行這種政斗模式,大佬經常不直接講話,讓己方御史言官負責開炮。當然水無常形,情況不一而足。
方御史從后面出來,奏道:“臣奉旨查得,考場上林泰來受到偏袒,鄭國泰遭遇不公 那林泰來窮兇極惡,動輒以武犯禁,屢屢肆意施虐,到處敗壞綱紀,至今仍逍遙法外。”
有點經驗的大臣都能聽出,方御史故意強調鄭國泰,絕對是存了小心思的,想要借此引導皇帝的情緒。
方御史并不在乎被別人看出來,主打的就是一個誘導皇帝“幫親不幫理”。
再說現在鄭國泰沒有什么惡行,站在公正立場上幫鄭國泰說幾句話,也不會引發什么輿情反噬。
聽到“逍遙法外”這個詞,萬歷皇帝反問道:“為何不拿人?”
方御史大喜,等得就是這句,迅速奏道:“林泰來藏身于戶部左侍郎兼總督太倉王之垣家中,并受其包庇。
先前巡捕營都督李如松兩次上門索人,王之垣皆拒絕交人。”
萬歷皇帝卻詫異的看向首輔,“林泰來不是申先生的門客么?”
申時行奏道:“林泰來為了王家女子,已經離開申家。”
萬歷皇帝無語,貴圈真亂,又對兵部尚書張佳問道:“御史奏稱鄭國泰遭遇不公,主持武試的兵部如何看?”
張佳也生氣了,如果天子最后聽從了都察院奏報,宸斷考場不公,那他這個名義主考官就要為此擔責!
你們這幫清流勢力想爭奪戶部尚書位置,借著林泰來去弄王之垣,這可以理解,但拖他張佳下水是幾個意思?
難道還想摟草打兔子,再順便爭回一個兵部尚書?
胃口這么大,也不怕吃撐了!
故而張佳怒氣沖沖的說:“一個外來御史僅憑主觀猜疑,就妄加直接干涉考試,指點考官如何評等,匪夷所思!
難道文科考場上,一個御史就能闖進貢院,直接指示主考官應該如何判卷?”
方御史也很無奈,其實他本心并沒有針對張佳的意思。
但為了收拾林泰來,并利用鄭國泰引導天子情緒,不得不搬出“鄭國泰被考場不公”的說法。
又對天子解釋道:“考場不公之說,并非由臣無事生非,而是有考生和參贊評定的教頭一起鼓噪,臣不得不查。
目前林泰來罪行明確,影響極其惡劣!理當快刀斬亂麻,以雷霆之勢拿問,迅速平息武試風波!”
如果由天子親自下旨拿人,那就是由錦衣衛官校出動,把欽犯下“詔獄”了。
除非想造反,在大明沒人敢公然反抗,林泰來也不行!
在朝堂上,林泰來就認識兩個大佬,王之垣還在家里閉門謝客,只有首輔申時行站在這里。
此時眾人都下意識的看向申首輔,按道理說,申首輔應該出來求情。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申首輔眼觀鼻鼻觀心,宛如雕塑一言不發。
眾人第一反應就是,林泰來真的成為首輔棄子了?
林泰來制造的麻煩實在太多,首輔忍無可忍了?
在君臣奏對時,格局是這樣的,天子左手邊最近的文臣是內閣大學士,天子右手邊最近的武臣是錦衣衛官。
這時候,錦衣衛官里卻有人站了出來,帶著幾分無可奈何的語氣奏道:“林泰來昨日敲登聞鼓鳴冤。”
本來登聞鼓狀子這種破事,一般都是放到君臣朝會的最后再說的。
但今天都察院上來就咬林泰來,看這形勢,再不出來奏報林泰來擊登聞鼓的事情,那就要影響皇帝的判斷了。
按照制度,登聞鼓鳴冤的內容,皇帝是要知道的。此時聽到林泰來擊鼓鳴冤,就讓錦衣衛官念狀文了。
任何時候,判案的一個基本原則就是,原告和被告雙方的陳訴都要聽一下。
錦衣衛官捧著林泰來遞交的狀子,面無表情的讀起來:
“臣林泰來泣血上告,臣本布衣,躬耕于姑蘇,茍全.啊不,生長在皇恩下,沐浴在春風里。”
眾人只能說,這兩句話有點意思,但不像是十九歲的少年人能寫出來的,難道是找了狀師代筆的?
錦衣衛官繼續念著道:“十八年來習得文武藝,欲以此上可報效國家,下可光宗耀祖。
近日趕赴京參加武試,卻不料與國舅同場競技,頓生無數波瀾。”
聽到這里,不少大臣輕蔑的笑了笑,這林泰來真是個外行。
在民間的說法里,確實經常稱呼妃子的兄弟為國舅,同時大家在口頭稱呼上,也確實經常把國舅作為妃子兄弟的敬稱。
但那都是私下里的叫法,并不符合官方禮法。只有皇后和太后的兄弟,才是官方認可的國舅。
在正式的文書上,用“國舅”來稱呼貴妃的兄長,實在是不登大雅之堂。
如果林泰來是一個官員,這個狀文又是一封正式奏疏,就憑這個稱呼,林泰來就要被處罰。
不是開玩笑,給皇帝的奏疏里如果出現失誤,真會被處罰,最嚴重的能導致罷官。
錦衣衛官不管其他,只充當讀狀文的工具人:
“臣與國舅爭奪第一,三場情況十分焦灼,相持不下時,不想國舅深孚眾望,都察院御史挺身而出,力撐國舅奪魁。”
狀文中這一口一個國舅,充滿了土鱉氣息,實在讓大家無語,但也只能先聽著了。
要不怎么有人說,外行寫的東西在內行眼里都是毒點。
不過萬歷皇帝和大臣們的想法有點不同,這一口一個國舅,引得皇帝有點神思飄渺起來。
錦衣衛官還在念著:“臣本江南一小民,八代為貧農,家徒有四壁爾。
如今先遇到國舅爭鋒,后遇到都察院打壓,何曾見到過如此世面,內心戰戰兢兢,終日惶恐不安。
徹夜焦慮,難以入眠,輾轉反側后,常有胡思亂想。
在臣想來,都察院大概認為,國舅身為皇親,至今無官無職,十分可憐,本該有所加封。”
眾人只感到,這字里行間充滿了沒見識的小農氣息,就像是“皇帝金斧頭”這樣的猜想。
稍微有點人生經驗的,都不會以為,都察院是因為可憐國舅無官無職,所以才會幫國舅去爭奪武試第一吧?
你林泰來是來活躍氣氛的嗎?你所有天賦全都點在肌肉上了嗎?
如果不是站在文華殿里,早就捧腹大笑了!
只有申首輔低下了頭,緊緊咬著牙,臉皮不停的抽動,仿佛在拼命控制著什么情緒。
大部分人直到今天,并不知道到底是誰操縱申首輔秒殺了李植等紅人黨,重創了東廠提督。
錦衣衛官已經快讀到了最后:“面對都察院和國舅,朝堂上下無人為臣分辨,除去一身勇武,臣實在無可憑仗,深感孤苦無依。
又因為心內實在不甘縛于他人之手,也不甘心名次屈居國舅之下,唯有將自己交予陛下處分!
臣叩請,陛下萬萬不可聽從都察院御史之心意,隨意加封國舅,堵塞天下武人進身之階!
如若陛下不欲因私廢公,可否給臣一個與國舅面對面比武的機會,以此定奪武試第一?”
聽完了狀文,大部分人感覺就是幼稚可笑。
還面對面比武爭奪第一?伱當這是話本里打擂臺呢?
這時候,寶座上的萬歷皇帝嘆道:“此乃赤子之心也!”
眾人:“???”
皇帝到底什么腦回路?誰懂啊?
有一些醞釀了幾個月的想法,萬歷皇帝感覺現在終于能借機說出來了,感謝林泰來狀文的引導!
然后皇帝對辛自修和方萬山說:“都察院維護鄭國泰的心意,朕已經知道了,確實應該有所加封。”
辛自修和方萬山面面相覷,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
萬歷皇帝沉吟了片刻后,開口道:“后宮鄭氏廣育有功,賢良淑德,多有善行,當加為皇貴妃。
鄭氏之父加為都督同知,兄長鄭國泰封為指揮使。”
臥槽!大臣齊齊失色!
皇帝的話宛如一聲驚天響雷,在文華殿里炸響!
能站在這里的人,誰不懂禮法?
候選太子皇長子的母親只是個普通妃子而已,皇三子的母親鄭氏卻能超越兩級,成為皇貴妃?
這樣封賞絕對是綱常顛倒,但皇帝又不是不通世事的糊涂蛋!
所以皇帝的居心昭然若揭,就是無視皇長子,想把皇三子扶植為太子!
這同樣是極其違逆禮法的行為,不可接受!
小孩子都知道,立長不立幼,長子應該是繼承家業的人物!
面對突如其來的狀況,大臣們還在震撼中,萬歷皇帝又對方萬山說:
“虧得爾等言官提醒了朕,對鄭家恩澤不足。”
方御史立刻汗如雨下,他知道,自己只要敢說一句贊同的話,立刻就會千夫所指、原地爆炸!
禮教這兩個字,在政治中重如千鈞,絕對不是可以說笑的!
大臣們回過神來后,立刻就明白了,皇帝這是在裝傻!
皇帝聽了林泰來的奏疏后,就開始裝傻!
“陛下!萬萬不可如此封賞!”方萬山跪下叫道:“鄭氏怎可僭居皇長子生母之上?如欲加封鄭氏,請先加封皇長子生母!”
萬歷皇帝瞬間就變了臉色,有點冰冷起來,然后轉向了左都御史辛自修:“你以為如何?”
辛自修深吸了一口氣,答道:“臣以為不可擅封鄭氏,以免綱紀紊亂。”
“很好。”萬歷皇帝淡淡的說:“爾等說什么為鄭國泰鳴不平,原來都是偽君子。”
繼賊道三癡、水葉子之后,七月新番走了,哎,難道寫歷史也是高危職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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