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幕夜色之中,清風拂面。
少年游湖作絕句,滿船朱紫皆無言。
周鐵衣帶著幾分醉意,點評道,“這船還是不夠大,不夠快,對了…墨侍郎,你們墨家不是說我們這片大地是一顆星球嗎?”
墨渠還在思考周鐵衣剛剛的絕句,思考蒸汽船的出現對漕運的影響,對大夏的影響,以及對天下的影響,突然周鐵衣這么一問,他下意識地回答道,“我們腳下這片大地確實是一顆星球。”
周鐵衣笑道,“墨侍郎可知道我剛剛神思之時,所做之夢是什么?”
周鐵衣也不賣關子,說道,“我剛剛在想,我們以后要造出那種如小山一樣大的蒸汽船,然后載著我大夏子民,開辟一條能夠突破血海和雷池封鎖的航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若是其他人,這無異于癡人說夢。
但當眾人的目光落在周鐵衣身上的時候,又頓住了思緒。
周鐵衣繼續說道,“蒸汽機還有許多地方需要改進,想要制造出那種如小山一樣大的蒸汽船,墨石在蒸汽機上的運用必不可少,乃至于陰陽家的符文,兵家的武器等等,我想邀請諸位一起加入這個夢想,這個過程中,產生的一切新的技術,都對加入的諸家完全開放。”
不知道是不是酒意的原因,周鐵衣的聲音慷慨激昂,“諸位,我知道大家會擔心道統的影響,擔心成果出現會平白給我們周家做嫁衣,但這點完全可以通過法家定下條律,經過大夏圣上的見證,傳諸天下,確定雙方的權利和義務。”
他雙袖一展,朱紅色的官服在這夜色之中就像是一團綻放燃燒的火焰,與一旁赤紅色的蒸汽機爐火交相輝映,一時間二者如一。
“我想要真正看看我們腳下這片大地的樣貌,繪制通往東西南北的航線,讓我們大夏的領土從陸地延伸到海中,最終抵達這顆星球的每一處角落。”
“諸位覺得此夢如何?能夠壓住這星河否?”
周鐵衣放下展開的雙袖,手掌指向波光粼粼的湖水,明月繁星,連同一盞盞地燈倒映在眾人面前,又在輪船的驅動下,又被緩緩碾碎,暈染成一片片說不清,道不明的華光,載著眾人向前駛去。
墨渠嘆息著拱手道,“此夢甚大,足以壓星河,此半首絕句,也足以冠絕當代。”
另外一方面,還是因為周家沒有能力完全操持蒸汽機的權柄。
若只是在蒸汽印刷機這種旁枝末節上收一收專利費,大夏圣上還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涉及到漕運,涉及到紡織,涉及到礦場,乃至涉及到大夏的方方面面,只要大夏圣上腦袋不出問題,就不會允許周家完全把持蒸汽機權柄。
所以公輸盛這個時候去前線替大夏守國門反而比待在這權力中心更安全,至于其他的好處,自然有周鐵衣這個寵臣幫公輸盛爭取,反而更容易說話。
馬車上,周鐵衣眼中的醉意已經完全消失,今天和墨家,陰陽家,道家的大人物們又達成了一項新的合作,也就意味著自己能夠調動的資源更多。
蒸汽輪船相比于火車,其實在運力,價格上更具有優勢,也因為有現成的水道,所以運用起來也更簡單。
唯一的問題就是漕運本身就是一個獨立的部門,漕運總督乃是正二品的實權大員,一向是圣上親信,皇室宗親。
不像自己設想中的鐵路司,是從無到有建立,更容易掌握權力。
周鐵衣想了想,輕聲說道,“也好。”
漕運的方方面面影響太多,自己手底下沒有那么多人,還真的管不過來。
明日自己上朝,就可以以獻祥瑞的名義將蒸汽輪船的發明和構想獻上去,自然少不了自己的好處。
這也是一魚三吃。
周鐵衣在沉思之中,坐在周鐵衣對面的楚歡歡還沉浸在剛剛周鐵衣的夢想之中,她明亮的眸子映著車外的地燈,就像剛剛靜謐的玄武湖水,“周家小哥兒,我們真的能夠坐著船,突破血海和雷池嗎?”
她的聲音充滿了希冀,這么多年和爺爺走南闖北,血海和雷池的傳說她聽過不少,知道那是大夏與外界的天塹,也是荒古九神留給世人的詛咒。
闖血海,雷池的人物不少,甚至其中不乏有天驕順利返回,同時也帶回了不少珍寶。
他們每個人的經歷都被無數家傳唱,成為故事中的英雄。
但是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今天周鐵衣這樣,夢想著能夠制造出一艘如山一樣的大船,載著普通人也跨過血海,雷池。
這簡直是英雄中的英雄!
說著,周鐵衣還煞有其事地指向車窗外的星河。
這是他看到過的未來,所以他無比相信,笑容燦爛,清澈明凈。
楚歡歡一時間竟然看得癡了。
到了朱雀城,來到青鑼巷,也就是楚歡歡口中的落腳處,周鐵衣和楚歡歡下了車,兩人并肩穿過青鑼巷的牌坊,忽然一陣悅耳的銅鑼聲響起。
忽然周圍的街坊消失不見,腳下的道路成為一級級向上的臺階。
周鐵衣再次看向兩根石柱立起的牌坊,中間的‘青鑼巷’三個字已經換做了‘隱居’二字。
雜家擅長空間術法,這是師姐之前提醒過自己的,怪不得楚歡歡說自己一到青鑼巷,她就能夠感知到。
拾級而上,來到一座平臺,平臺上的天空映照著真實的星空明月,不過照進來的光線比外面更加明亮,將周圍一草一木都照得纖毫盡現。
楚歡歡得意地介紹道,“這是我們雜家一位祖師兩百年前建造的,我們雜家來天京,可以落腳在這里,那位祖師說了,小隱隱于林,大隱隱于市。”
周鐵衣看向平臺,果然這里有十七八座小院,不少院落都點亮著燈火。
楚歡歡帶著周鐵衣走向其中一個院子,楚問生在周鐵衣進入隱居之時,自然就感知到了,他站在門口等候,依舊是穿戴陳舊,酒糟鼻,紅臉頰,不過這次臉上的醉意消散,帶著幾分三品高人的莊重肅穆。
周鐵衣率先拱招呼道,“您老可不厚道,連孫女都舍得扔在工坊之中,您就不怕她被哪家窮小子看上了,讓您老頭疼?”
面對周鐵衣的打趣之語,楚問生看了一眼自己孫女,肯定地說道,“這倒是不怕,不過若她只是看上窮小子,也是一件好事。”
楚歡歡兩三步走到自己爺爺面前,挽住爺爺的手臂,撒嬌道,“爺爺你在說什么呢。”
楚問生將手臂從孫女那里抽了回來,然后拍了拍孫女的后背,“客人來了,也不知道去準備茶水,我看你這樣才嫁不出去呢。”
楚歡歡今天被爺爺接連調笑,又偷摸得看了周鐵衣一眼,一跺腳,轉身進屋準備茶水去了。
楚問生一邊領著周鐵衣走向月下石桌,一邊嘆道,“情非得已。”
周鐵衣笑容收斂,“此言何解?”
楚問生伸手一抓,拿出幾份報紙,放在兩人面前,開口道,“伱想一想,我為什么連疼愛的孫女都算計進去,也不愿意和其他諸家一道,去誅神司找你說和辦報紙的事情?”
若楚問生是貪圖便宜之輩,他肯定會說對方是舍不得三品靈物。
但事實上楚問生能夠在大夏圣上即將修道之際,就來到天京,還冒險親自去試探一番,可見這位老人雖然身在江湖,但是心系天下。
直到現在,自己也才明白大夏圣上修道對于整個天下的影響有多大,為什么當初梅清臣極力阻止,為什么他會堅持說自己不懂。
周鐵衣稍作思考答道,“和當初雜家被趕出朝堂有關?”
當時魚龍會的時候,師姐給自己講過雜家的主張,特別是‘君出于民’這個主張,乃是雜家在廟堂之上不被重視的主要原因。
要不是這個世界先后有道尊,佛陀,儒圣出現,讓諸子百家相對于皇權,有自身的獨立性,不然雜家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可能就不只是被趕出廟堂了。
“對。”
楚問生肯定地說道,然后他感慨地拿起面前的報紙,“本來我想著以后不要和你小子有交集,但世事弄人,這交集一開始就產生了,其實已經預示著變化開始,我卻還想著以靜制動,反倒是有違了我雜家動靜相養。”
他這聲感嘆蘊含著很多意思,甚至有些意思他不能夠說出口。
就比如自己孫女特殊的命格,能夠天生找到大運之人,當初戴存福就是通過自己孫女的命格,才順勢與周鐵衣產生牽連。
而自己孫女這種特殊的命格,一般而言,都有一個統稱,鳳命。
倒不是說這個命格的女子每一個都會成為皇后,只是這個命格就是能夠依附大運之人,所謂鳳凰不落無寶之地。
而自己孫女不僅有著鳳命,還因為自己的原因,獲得了一道雜家道統傳承,繼承了雜家氣運,所以當初與周鐵衣結緣,自己孫女主動找上去之時,自己就應該明白過來,這絕對不只是男女之情。
等到周鐵衣辦了報紙,楚問生就完全反應過來這對雜家意味著什么。
甚至對于報紙的理解,他還在其余諸家之上。
君權落于民。
所以他更不能輕舉妄動,雜家想要接觸報紙,一旦在上面寫幾篇‘君出于民’的文章,對周鐵衣,對雜家都不好。
但是完全放棄報紙的權柄,又讓雜家好不容易等到的機會眼睜睜流逝。
于是楚問生也就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只能夠通過孫女,將周鐵衣引來,單獨商議此事。
周鐵衣看到楚問生一臉糾結,頓時明白對方擔憂的事情,他攤手道,“此事無解。”
若他不認識楚問生,不認識楚歡歡,說不定會高高興興地下套,讓雜家和墨家一起去觸怒圣顏,幫助自己完成報紙下一步計劃,收攏報紙的權柄。
但現在墨家已經上鉤,雜家上不上鉤都沒有關系。
楚問生帶著幾分希冀,“連你也沒有辦法?”
此時楚歡歡也泡好了茶,同時端了一盤干果從屋子中走出來,將茶水,干果放在兩人面前,乖巧地坐在楚問生身邊。
周鐵衣拿起一枚核桃,“你們雜家的‘君出于民’太大逆不道了,圣上能夠容得下墨家,也絕對容不下你們雜家,更何況你們連一品都沒有,更是沒有和圣上討價還價的余地,從你們在朝堂上一個人都沒有就可以看得出來。”
周鐵衣直言不諱,楚問生沉吟不語,楚歡歡輕聲嘆息。
君出于民。
自己那個世界中,倒是有一位雜家的大人物做到過。
相父呂不韋。
先不論秦始皇是呂不韋兒子的野史靠不靠譜。
相父這個詞就不是一般的人可以稱的。
華夏幾千年的歷史,排得上號的相父就那么幾個。
姜子牙,伊尹,呂不韋,霍光,諸葛亮。
他們幾個是真正有能力影響君權,乃至于廢立君王的宰相。
在周鐵衣看來,呂不韋作為雜家集大成者,提出的君出于民,核心重點是限制君權,而非擴張民權,擴張民權只是相對于限制君權的延伸罷了。
因為擴張基層民權在生產力不發達的封建社會根本就不現實。
就比如一個選舉投票,就算放在現代也是耗時耗力,還滿是內幕交易。
放在古代,那更是天方夜譚。
所以雜家的君出于民的核心應該是‘限制君權,擴大相權’,這才具有實際的操作價值,而不是純粹的口號。
無論是呂不韋的時代,還是更早的春秋時代,那個時候的‘民’的主體還是貴族門閥階級,包括雜家本身的創立者,包括呂不韋,在那個時代能夠識字,那基本上就和雅典的‘公民’一樣,與現代觀念中的百姓大不相同。
但不得不承認,在這個過程中,無論是不是為了完善自身理論基礎,雜家都客觀的推動了民本思潮的發展。
楚問天認真思考了一下,說道,“這次的事情是我們考慮不周,這報紙之事我們雜家確實不應該摻和。”
周鐵衣捏碎核桃,露出里面的果肉,反而搖了搖手,“其實你已經找到了方向,只不過自己看不清罷了。”
楚問天疑惑不解。
周鐵衣指了指旁邊的楚歡歡,笑嘆道,“不要看諸子百家說什么,要看他們做什么,君出于民,她已經參與其中了,報紙,終究只是聲音稍微大一點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