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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潔明亮的滿月之下,夜幕就像被洞穿的巨大的窿穹,越發顯得明月高遠。
堂皇的月光落在朱衣之上,周鐵衣帶著淺笑坐在主位,光明無礙。
錢光運內心中的悸動越發強烈起來。
沒有人蒙蔽他的心靈,所以他此時越發感受到那洶涌澎湃而來的危險和機緣,就像海浪,要么將他托起,要么將他淹沒。
“請大人示下。”
錢光運身子彎得更深。
“坐,慢慢說。”
周鐵衣指了指座位,然后取了新的杯子,給錢光運倒了一杯茶。
錢光運小心翼翼地用半個屁股坐在凳子上,雙手接過了茶。
“所謂的壟斷,就是在交易中取得絕對優勢地位,并且壓制所有的挑戰者,穩固自己的優勢地位。”
錢光運認真思考周鐵衣這句話,結合自己的經歷,細細揣摩。
“那惡意收購呢?”
周鐵衣哈哈一笑,“錢會長,你應該問你的絕對優勢是什么?”
錢光運心臟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自己的絕對優勢…
他看向明月下的周鐵衣,看向夜色中的誅神司。
一直以來,他們東南商會在鹽的交易之中,就處于壟斷地位,但東南商會是東南商會,他是他,即使他是東南商會的會首,但是按照商會內的規矩,也是三年輪換一位。
而現在,他或許找到了新的絕對優勢,能夠幫自己壟斷東南商會!
周鐵衣給茶壺重新摻水,神色專注,“錢會長,秉公守法就是你的絕對優勢啊,不要亂了自己的陣腳。”
“至于那些不守法的…”
周鐵衣摻好了水,放在爐上,然后看向典刑院的地牢,“那么我們也依法去辦他們,不過關個幾個月,半年去查案子這太正常了。”
“這個過程中,他們的商鋪可都是有嫌疑的貪污不法之地啊。”
“錢會長懂我的意思吧?”
錢光運口干舌燥,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所以儒家才會說伱們商人都是無根浮萍。”
“你找人在這些貪贓不法的商鋪旁邊開個一樣的鋪子,我在《天京報》上幫你宣傳宣傳,你說百姓和供貨商們會選擇一個可能存在問題的鋪子,還是一個被官家表揚的鋪子?”
“不用三個月,你奪了他的供貨商,奪了他的客人,甚至再奪了他的店小二,給他留個鋪子等著他從牢里回來繼承就行,反正前三者都是人,是會自己跑的,不屬于侵吞他人財產,只有那鋪子才是物,跑不動的,不過到時候他恐怕會求著你收購他的鋪子,只用一成,甚至不用…”
說道這里,周鐵衣手背的‘義’字燙手。
周鐵衣撇了撇嘴,揮了揮手,“算了,給他們三成,當打發叫花子,留個口碑。”
我周某人一向心善!
錢光運認真思索一番,“但這似乎就是欺行霸市了。”
周鐵衣的手段并不太難理解,甚至很多地方商人結合官員謀奪他人錢財都是這種手段。
只不過周鐵衣的計策在中間加了一道過程,讓整個事情變得合理合法起來。
周鐵衣嗤笑道,“錢會長這是在教我仁義道德啊。”
錢光運趕忙站起身來,“不敢。”
“坐。”
周鐵衣再次讓錢光運坐下,“我知道你的擔心,但我要告訴你,商場如戰場,仁義道德可以用,但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戰場者,詭道也,奇正相生,優勝劣汰,持之有道,用之有術。”
“只有活下來的人,才有資格講仁義道德,你口中的欺行霸市,換句話來講也成。”
錢光運開口問道,“換什么話?”
周鐵衣笑而不答。
他點了點桌子,“你口中欺行霸市的蠢貨是因為獲得了利益之后沒有團結絕大多數人,沒有優化整個市場的生產關系,只想著收刮剩余價值,甚至是所有環節的價值,沒想著解放發展生產力本身,反而阻礙了生產力的發展,甚至讓原本的生產關系都無以為繼,最終導致社會財富分配失衡,嚴重到影響一個行業,一個地方,乃至一個國家的生產,所以他們最后都死了。”
“而你能夠解決這個問題,那么你就能夠活下來,一切都為了更崇高的利益。”
周鐵衣這番話每個字大家都聽懂了,不過在場的人都越發的深思起來,這些字串聯起來仿佛就像是龍章一樣,在闡述一段復雜的規律,難以用字面意思完全表述出來。
每個人都有感悟,但是都知道自己感悟的東西不全。
首先反應過來的,當然是錢光運這位四品商道修行者,他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仿佛以前幾十年的經商經驗都在周鐵衣這幾句話中體現驗證。
不過伴隨而來的是更多的困惑,比如怎么解決這個‘問題’。
錢光運剛想要開口,周鐵衣笑著打斷道,“錢會長,本官要務繁多,不可能都把時間花在你身上,你得先做事,讓本官看到價值,去吧,去把那些不法分子的店鋪都收攏手中,這是你商道的根基,也是資本的原始積累,這個階段,用些手段太正常了,無有例外,注意別把自己陷進去就行,畢竟你手底下也有這么多人可以用,不用你自己親自上場。”
錢光運站起身來,對周鐵衣拱手道,“謝大人今天指教,來日若有機會入三品,必然不敢忘今日之恩。”
周鐵衣淡然地點頭,然后指了指吳謙,“這幾天,我這個文吏要上門拜訪學習,錢會長還要指導指導。”
錢光運本能想要說不敢,他的本事自己知道,怎么敢指導周鐵衣的文吏。
不過轉念一想,這或許是周鐵衣派來監督自己的人,于是點頭應諾。
周鐵衣再開口說道,“你去牢里提幾個問題不大,已經交代了稅賦問題的人出來,帶回去,讓他們看到我的態度和你的能力,別讓他們起疑心。”
錢光運連忙點頭,他離開之后,現場陷入了一陣詭異之中。
盡管都是周鐵衣親近之人,但真正聽了周鐵衣對商道的理解,仍然讓大家豁然開朗,然后又陷入更大的迷霧之中。
吳謙作為和這件事有直接關系的人,之后還要監督錢光運做事,所以他必須要問清楚,不能夠不懂裝懂。
“大人,我去‘學習’指的是哪一方面?”
茶水燒開了,周鐵衣給吳謙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說道,“就是去監督。”
吳謙剛想要松一口氣,心想這差事不難。
結果聽周鐵衣繼續說道,“不過不是監督錢光運一人,而是讓你去監督整個商道。”
“啊?”
即使那夜周鐵衣給自己暢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入三品‘規矩’之境。
但吳謙仍然不覺得自己有能力監督整個商道。
周鐵衣沒有責怪吳謙蠢,畢竟這個事情自己不說,不幫忙,這個時代的人是辦不成的。
他先看向梅俊蒼,“《法治報》準備的怎么樣了?”
梅俊蒼恭敬地回答道,“法家有自己的印刷局,又有現成的模板,只是覆蓋天京還是做得到的,等蒸汽印刷機到位,工人們學會使用之后,就可以大范圍傳播了。”
周鐵衣點了點頭,說道,“《法治報》得一炮而紅,所以第一版刊印什么很重要…”
《法治報》和他的《天京報》不同,本身的內容更加嚴謹,那么自然不能夠用小手段博眼球,得上上強度。
“你落筆一篇《論天京奢靡腐敗之風》,然后拿給司律,讓他再落筆一篇《整頓官吏歪風邪氣》,他司律不是一向看不起商人嗎?這個時候當然得沖鋒在前。”
周鐵衣為什么讓錢光運壓天京的基礎物價兩三天,不是他怕商人們哄抬物價,是他要爭取時間給事情定性。
先定性,讓所有百姓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敵我矛盾,真正的敵人在何處,免得被有心之人利用!
那么就算基礎物價再波動起來,那么大家第一時間不會想到這是我周鐵衣的錯,而是想到有人在借機搞事!
之后你們再鬧,那就殺!這叫先教再誅!
至于錢光運有沒有本事平抑兩三天的物價,周鐵衣冷笑想道,錢光運連這點本事都沒有,自己就真的要拿他開刀了。
梅俊蒼瞬間明白了周鐵衣竄連起來的整條線。
《法治報》確實要分割《天京報》的輿論權,之前周鐵衣將人,將機器都給了司律青空規。
而這還不夠,我還要把這一炮而紅的事也送給你青空規。
反正你青空規是法家的人,你們法家不是提倡耕戰嗎?
那我給你的這件事不僅符合你們法家的思想,同時還幫你的《法治報》在民間積累威望,所以就算這件事得罪百官,你青空規也會照做的吧。
這樣一來,周鐵衣現在面對的壓力就小了很多,畢竟有一位三司幫忙頂在前面。
但真正的好處,不能夠全給你青空規。
周鐵衣再次看向吳謙,“你這幾天你去寫一套奢侈稅法提議,下下期刊登在《天京報》上,這套稅法的核心在于征收100兩以上的單筆個人奢侈消費,包括服務,餐飲和其它貴重物品,范圍先確定在天京,至于哪些東西應該征稅,征收多少稅,你找錢光運商議。”
作為東南商會的會首,錢光運一定知道大商人,權貴們對奢侈品征稅的底線在哪里。
吳謙微微一愣。
花了十幾息的時間串聯好整個過程。
大人掀起整個風波,甚至將司律都算計進去了,但最大…至少是明面上一塊相當大的蛋糕居然給自己吃?
制訂一套完整的新的法律,然后再推行到天下去,讓天下人遵守,并且能夠反饋到國庫之中,達到強國的目的…
這就一條法家‘規矩’的通天大道啊!
胡文郎,申屠元也想到了這點,他們神色微變,如果不是自己不走法家這條路,他們現在肯定心生嫉妒。
他們用余光看向梅俊蒼,周鐵衣的下屬中,現在唯有梅俊蒼也是走法家這條路,可以和吳謙爭奪這條通天大道。
不過梅俊蒼神色如常,老師已經將‘翻譯’大夏天憲的道路交給自己了,自己不能夠不知足。
吳謙反應過來,立刻離開座位,對周鐵衣下拜道,“大人之恩,小人永世難報。”
大家看到這一幕都覺得應該,包括道家的妙玉,一條通往三品的道路啊。
周鐵衣受了一禮,笑道,“路是這條路,不過你能不能走通,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到時候你自己走不通,我只能夠換人。”
“小人明白。”吳謙連忙點頭,“還請大人提點。”
周鐵衣想了想,“商人動之以利,曉之以義,所以他們要奢侈消費,這是人之常情,只要足額交稅。因此消費這件事不僅需要貶斥,防止奢靡成風,還需要表揚,鼓勵消費納稅,只不過來回的度需要把握好,貶斥的話讓司律他們那一派的法家說,表揚的話你在稅法里提,比如奢侈稅主動交的,交的多的,發一塊‘納稅光榮’的牌匾給他們。”
“這牌匾有用?”
申屠元小心地詢問道。
他以后要接觸這些人,說不定還要抓這些人,所以要明白周鐵衣這塊牌子到底是不是誅神司的‘免死金牌’。
周鐵衣呵呵笑道,“沒用,至少對我們沒用,納稅,那不是義務嘛,你以前納稅光榮,不代表你以后可以做錯事啊,一碼歸一碼。”
“不過對我們沒用,那是在天京,他們大商人的業務可不止在天京,一塊牌子,足夠他們震懾地方的人了,在他們手中會另有用處,讓他們少花很多冤枉錢的,直到大家都明白這塊牌子的含金量,但那個時候,奢侈稅法已經真正暢行天下了。”
申屠元認真過了一遍腦子,只剩下一句感嘆,“大人英明。”
吳謙現在渾身都有勁,恨不得馬上去寫,然后認真調研每一件奢侈品該收多少稅。
“是,大人。”
周鐵衣看了看吳謙頭頂上的氣運,那氣運逐漸從赤紅轉化為淡金色,周圍的云氣化作諸般珍寶的模樣,而后被吳謙本身的云氣化作一條條鎖鏈捆住。
他對吳謙的期望還不只是如此,如果吳謙在奢侈品稅法這件事上做得好,自己可以接著幫他順勢運作修訂一部近現代商法。
那才是法家二品‘強國’之道。
于是周鐵衣開口道,“好好幫我看住商道。”
自己確實有想法幫助商道更上一層樓,但資本需要鎖鏈拴住。
吳謙就是自己準備的鎖鏈。
一位以商法為根基的法家二品,無論是從修行層面,還是現實層面,都天克商家二品,只要吳謙夠努力,自己就不怕錢光運跳出掌握!
而這對自己也有很大的好處。
自己在提醒申屠元誅神司的退路,何嘗不會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呢。
現在自己確實是誅神司的督查院長,而且還有衛少安這個指揮使在前面頂著,已經足夠自己渡過前期了。
接下來就是中期的局面。
當誅神司的權柄越發的大起來之后,當改制出現成果之后,大夏圣上一定會下場,這也是自己預料的,誅神司一定會再出一位酷吏,真正的酷吏,而且這位酷吏不會出在自己門下。
那個時候自己也要面對酷吏的威脅。
怎么解決?
自己不可能像申屠元那樣退出權力中心,申屠元退了有人保他,幫助他完成轉變,自己退了可沒有人保。
所以自己只能夠從一個權力中心,跳槽到另外一個權力中心去,而且這個權力必須要足夠厲害,讓酷吏乃至大夏圣上都不敢輕舉妄動!
所以自己現在必須要開始構思這個權力中心如何構成。
比如說以錢光運為首,組建民間資本集團,完成民間資本的初次原始積累,利用蒸汽機,開始推動資產階級的形成,和地方儒家土地士紳爭斗,讓大夏圣上看到進一步瓦解儒家勢力的機會。
以郝仁為首的國有資本,將火車商會逐漸轉化為鐵路司乃至于發展部,分裂儒家在朝堂上的權柄。
再讓吳謙為首的立法者確立新商法。
自己再從中央建立一套完整的,近現代的銀行業體系,配合商法,一軟一硬兩手抓,約束資本的力量。
這樣自己就算不走商道,也執掌著整個大夏資本的權柄。
想要動自己,就是在和一套推動大夏改革的新制度做斗爭,就算是大夏圣上也需要三思,特別是你也是這個過程的參與者和推動者,更何況是一個小小的酷吏。
酷吏始終是吏,不是官。
政治斗爭中,不是你多有用,而是你多不可被替代。
這句話也是自己的護身符。
只要自己制訂的這套體系在上升期,可以有效增強大夏的國力,并且沒有人可以替代自己的位置,那么靠著這套體系,自己就大概率能夠順利渡過中期。
至于有沒有人能夠替代自己的位置…
周鐵衣笑了笑,那得有人在幾年之內徹底弄清楚資本主義的運轉邏輯和限制,同時還具備足夠的支持者運轉他自己的一整套邏輯。
這可不容易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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